我妈妈(即是我奶奶——作者注)死在去年,1999年12月31日。

亲人们都为她遗憾,没能进入新世纪。细想想,我妈妈走得极有道理,她属于她生活过的那个世纪。新的世纪是别人的,她不屑进入。86岁寿终,坎儿啥地都过了,也行。

那年,我妈妈13岁。那是1925年,民国14年,正是张作霖为奉军大帅坐镇奉天的时候。

因为妈妈临死之前总叨咕北市场,我便到北市场去了几次。很好找,市政府的西边就是。

这里已没了妈妈所说的北市场的样子,立起了许多现代化的居民楼,还开了几条马路和几家大商场。只是东边还残留一片旧房子,依稀能辨出老北市场的模样,黑砖黑瓦,拥拥挤挤地铺排开来,每间房似乎都摇摇欲坠了。我在一个院落前,还看见了斑驳的“X X里”字样。老槐树应当还是当年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一点未见老态。小吃店,摆地摊的,逛街的也不少,只是感觉不到我妈妈所说的那种感觉。

我进了一间小茶馆,菜市场的旁边,正对着公共厕所,厕所旁边还堆着垃圾。在这里,我似乎嗅到了老北市场的一点味道。我连去了三天。

一过上午十点,这里人就满了。人家是常客,都有固定的位子。我不知占了谁的位子,进来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看我,那眼神儿我懂:这位是谁?他们之间都很熟,一来就骂骂吵吵地打招呼,甚至在一定的时刻会突然问:老某咋还没来?有人围一圈打麻将,有两三个人比比划划地讲各种见闻,其余的人就看,就听。一个穿戴异常干净利落,甚至天天扎着领带,看样子不足五十,而实际已六十开外的人最活跃,很是见多识广,也很能白话。他讲过去的大鼓艺人的逸事,讲评书演员的某些精彩的段子,很在行,不时露出几句“春典”,也就是旧社会艺人跑码头说的一些外人听不明白的话,就如同土匪讲的黑话。他爱拿一个口齿不清、也许缺点心眼儿的人开玩笑,那人也记了不少曲艺厅里的故事,但记得不大精确清爽,常被他挖苦讥讽。我跟他学会了一句歇后语:“忽必烈他爹----忽必扯”,这是他说那个傻小子的。

这里的人大多是退了休的老头,有人家已搬到铁西那边,仍风雨不误的倒几次车,来这喝茶。有一个人更怪,家在苏家屯,也不回家,晚上睡澡堂子,白天在这喝茶,据说他算了一笔账,回苏家屯车票钱来回两块六,澡堂子泡澡睡觉才两块,一天能省六毛呢。他肯定有故事,话里话外我听出,苏家屯是他姐姐家,他孤身一人。孤身老人的故事肯定深邃,比如《老人与海》。

大概是我连去这个茶馆的第三天吧,下了一阵小雨,突然从雨中闯进来一面花伞,伞拢起,现出一位少女,打扮得妖冶而俗气,超短裙,松糕鞋,露肩露膀的小衣服,黑纱外罩。她跟这里的人也很熟,进门就跟一位老者要烟抽,那老者抽旱烟,现卷,她就卷,很熟练,也很适应地抽。好象她叫小凡,或小凤,或小芳,有人跟她打招呼,我没听准。她抽着烟,挤过去看打麻将的去了。她也许也会有些什么故事吧,不见得深邃,但可能会很有意思。

这里的人都会有故事的。

不要以为这个茶馆有多大,木板、木条、木楞子钉的几把桌椅,已经发黑,塞满了也就十几平米的小屋。屋里很暗,而且“下窖”,屋里比外面能低一尺。里间里常发出一阵老太太的咳嗽声,那是茶馆主人的老母亲。我在那三天,那老母亲出来过一回,大伙都叫她老嫂子,很慈祥的样子,大约七十多了,身子有些佝偻,但个儿很高,很干净,也很白净,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这使我想起了我姥姥(就是我太姥了——我注)。

茶馆主人不爱说话,我去了三天,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只是会对谁笑一下。两元钱一壶茶,他不停地侧身挤来挤去地续水。有人自己带茶叶,他就只收五毛或两毛的水钱了。那天我走了,没零钱,拿出十块钱给他,他要找钱,我说不了,明天我还来。

我没去,再也没去。三天中,我听到他们议论的北市场,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北市场,离我妈和我姥的北市场还是很遥远。

我仍在黑砖黑瓦的街巷中漫步,想象着我姥姥当年领着我妈在这黑巷子里串来串去。

我看见一家门口坐着一位老人,瘦瘦的,白须白发,闭着眼睛,面孔对着阳光,是睡着了?还是在回忆逝去的时光?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睁开眼晴。他靠的墙旁边是古老的月亮门。他和月亮门,这是一幅画。

我问老人:“高寿?”

他答:“九十有五了。”

声音果然苍老。

我又问:“这房子有多少年了?”

“有一百来年了吧。我一小就住这……”他又闭上眼睛。

那么,他刚才肯定不是睡觉,而是在回忆。他也许认识我姥姥或我妈妈呢。他的回忆中果真能有她们吗?有的话,那是什么样子?

我环顾四周,一条条的小胡同,连着一个个小院落。我姥姥领着我妈妈,当年就在这样的街巷中穿行。

我问那老人,这过去有个“福春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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