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甚沉,醒来时看见或悲或忧或喜十几个面孔,有人叫道:“少冲兄弟醒啦!”才看清是九散人等人。祝灵儿双臂支地,两脚平展,左脚掌贴于少冲背心,右脚掌贴于陆鸿渐背心,两股极为柔和的真气注入二人体内,灵儿头顶冒出股股淡红烟雾,蔚然好看,过得片刻,陆鸿渐、少冲头顶冒出缕缕黑烟,那烟由黑转淡黑,再转至淡红、深红,站得近的,早闻得一股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气。

众散人见她真气竟能逆行经脉,内功有如此修为,都大是惊诧。传说白莲教创始之时,教主须习梵功心法,皆能体发异香,白莲教又世称闻香教便是此故。

灵儿行功完毕,陆鸿渐体内之毒尽除,精神大好,少冲更是内功倍增。众人问道:“什么迷香如此厉害,竟能将陆护法和少冲兄弟迷倒?”少冲道:“如何中的迷香,我连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狗皮道人道:“小安子体内下了毒,陆护法若不打死他,他势必杀陆护法;但杀了他,他体内之毒由血液散发出来,一样的中招。这徐鸿儒心计之深,用毒之巧,不在那蛊王南宫破之下。”少冲道:“只怕心计之深,用毒之巧,犹在蛊王之上。”不由得替南宫破担心,他若不是替徐鸿儒抢剑,于他并无好处,反倒是白莲教上下各个阵营均与他为敌,惹上的麻烦不小。

萧遥忽似想到了什么,对空空儿道:“贤孙女何以学得这‘一合相功’?当真难得!”

灵儿道:“这是‘一合相功’么?我也不知,是我从那石壁上学来的。”当下将壁上刻有字之事备细说与他听。

萧遥道:“原来如此。那是国朝永乐年间,其时我教与名门正派已势成水火,互以为仇。名门正派建此地宫,以为陷害我教中人所用。当时我教教主是一个巾帼女子,名叫唐赛儿,因与正派中人柳宾鸿情投意合,往来甚密,被各名门正派视为大逆不道。正派中人逼迫柳鸿宾杀了唐教主,柳鸿宾不从,便有不肖之人把他幽禁,拿走钥匙,开启地宫之门,又给唐教主写了封函,说柳鸿宾被困地宫,命在旦夕。唐教主宁可信其有,率本教四大会王秘密入宫,就此困死阵中。世人不知,还道他们是英雄豪杰关押在此的大恶人。‘一合相功’乃我教失传已久的绝世神功,如今重现世间,看来我教有中兴之象。”

众人听了,才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均想祝灵儿无意中学会此功,定是白莲老祖保佑,唐教主显灵,言行间也对她变得尊敬起来。问起怒天剑下落,少冲道是被蛊王抢先一步拿走了。

于是众人到附近大城中打探南宫破及五毒的踪影,一连几日并无收获。

一日住店,一名年轻的道士来给少冲送信,少冲认得他是镇元子的弟子宋承志。心下隐隐不安,待他走后拆信来看,见是:“白莲花在我等手中,欲救妖女,单身赴万仙楼一会。”信封里还有一截衣角,正是来自美黛子穿过的莲花百褶裙。

少冲顿时大为着急,寻思:“他们为何要我一人前去?看来我与魔教圣姬的事已为正派所知,他们多半要我表明立场,选边站队,说不定还要我杀死黛妹自证清白。如果只是武当派的几个道士,到时我搬出真机子,倒是容易对付。如果有别的门派那就麻烦了。”自知此去难理乱麻,但黛妹既在他们手中,不得不救。

他装束停当,匆匆向万仙楼而来。

万仙楼乃万历帝感李太后眼疾痊愈敕建,修得重檐歇山,轩敞宏伟,传为泰山群仙聚会、议事讲经之处,朝山香客若安然而归,必在此叩谢神恩。

少冲来到楼下,见偌大一个楼被一股杀气笼罩,连个鸟雀也无,四周静得可怕。少冲泰然自若,朗声道:“武当前辈,请现身吧!”

他话才毕,门楼上,门洞后,树林间闪出无数大汉,皆手持兵器,面相凶恶。少冲扫眼睥睨,见好些人都是熟面孔:少林派长老同嗔,武当派镇元子、玄灵子,峨嵋派普恩上人,阳明派蒲剑书,茅山派松云道人,点苍派司空图,蜀中唐门林朝阳,青阳门涂一粟,凤凰城诸仲卿,昆仑派蔡大哥也来了,还有投靠福王的汤灿、徐爵爷诸人,还有许多在武当山掌门人大会朝过相未知其名的豪杰。

少冲见五宗十三派来了如此多的人,且大多与自己曾有芥蒂,此次麻烦不小,但他素来胆大妄为,虽万千人,亦无所畏惧。这时楼头传来一人的骂声:“这里万仙聚会,就是为了对付你这有名无姓、不忠不孝的野小子,你也敢来!”

少冲强忍着怒气道:“诸位英雄见召,敢不奉命!”

这时楼头的镇元子向少冲一拱手,道:“少侠久违了!少侠乃大侠铁拐老的传人,武当山上共抗魔教的义举至今犹传为美谈,正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听闻你投身魔教,位列‘白莲教十大魔头’之一,实乃明珠暗投,令武林同道痛头疾首!幸迷途未远,快快悬崖勒马。”

蒲剑书插口道:“叶道长难道忘了么?这小子在吴越楼头杀害我盟下多位英雄,贵派长青子道长也殁于此役,死状惨不忍睹,如此深仇大恨岂可随意了之?”

跟着涂一粟道:“有人刻意隐瞒魔毒一事,袒护纵容,致有吴越楼头之祸。”他未点名批评,众人皆知他所指乃武当派真机子。

同嗔也道:“此人已为血魔所侵,堕入魔道,非阿鼻地狱难以救赎。”

群雄喊声大作:“是啊,魔教妖人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武当派乃五宗十三派领袖,却多番维护杀人凶手,恩怨不分,如何令群雄诚服?”“大伙儿一拥而上,把这妖人砍为肉泥。”喊叫声中已有数十人从少冲背后包抄,截他归路。

本来少冲卧底白莲教,早料到会与名门正派会有一番对立,但他既不想真心为真机子用命,也立誓决不以伤害一人来换取白莲教信任。吴越楼头二十三条人命也算到自己头上,着实令他始料不及。当下道:“蒲大掌门一口咬定吴越楼头的惨案乃在下所为,可有证据?”

蒲剑书嗤声一笑,道:“你以为月黑风高好杀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我阳明派也有弟子助拳南少林,受独臂天王那魔头的邀斗赴吴越楼,不过他们去晚了一步,正看见陆鸿渐跳窗逃走,彼时吴越楼里诸人尚无性命之忧,便先去追击妖人,待他们返回吴越楼时,见你与白莲花携手离开,而楼头诸人已不幸遇害。杀人凶手不是你还会是谁?”

少冲听了寻思:“我与美黛子离开时诸人还活着,为何阳明派的人上楼时便遇了害?看情形也非陆鸿渐所为,陆鸿渐要杀诸人,大可不必去而复返,大费周章,又单单放过了阳明派的人。倒似有人要嫁祸陆鸿渐,不料我与美黛子在房顶窥战,反成了替罪羊。事已至此,就是真机子在场,也是百口莫辩。”当下也只得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做的自当承认,不是我做的也休要算到我头上。如此伤天害理的惨案,也非我少冲做得出来。”

却听徐爵爷道:“那孟为圣孟大侠之死你总难以抵赖吧,这里蒲山主、涂道长、诸城主可是亲眼所见。”

少冲道:“孟师兄为申恶彪的鸟铳所伤,我不及阻止,确也难辞其咎。”

徐爵爷哼了一声,道:“休要狡辩!白莲花已经招认了,你承不承认已不要紧。这里上百好汉,不怕你飞了去。你是认罪偿命呢?还是挣个鱼死网破?”

镇元子正要说什么,徐爵爷连向使眼色,少冲看在眼里,料想他的话乃是使诈,黛妹又怎么可能认罪?便道:“只要你们放了白莲花,你们要报仇雪恨,冲我少冲来便是。我绝不还手,任诸位宰割。”

蒲剑书道:“你到底认还是不认?倘若认了,咱们明正典刑,有仇报仇,白莲花最多算是帮凶,放了也无不可。”

少冲一来疑心当时自己血魔发作,犯下血案,二来也想先认罪救出美黛子再说,到时再向真机子申辩,必有回寰的余地,当即答道:“便是我做的。”说罢掷剑于地。

群雄见他认罪,一时间群情激愤,骂声如潮。有的摩拳擦掌,睚眦欲裂,恨不能把少冲寝皮食肉。但都知少冲武功奇高,生怕少冲投降是假,未敢上前擒拿。

楼头上镇元子摇头叹息,蒲剑书、徐爵爷、汤灿等人却暗自高兴。

负琴先生一直藏身众人之间,这时走出来对少冲道:“贤弟,真是你做的么?”他话一出口,场上立即又静了下来。

少冲把群雄的骂声置若罔闻,但对结拜大哥蔡邑却不知如何应对,心想他同门师兄弟遇害,正当悲痛,见了仇人,也当切齿。还是硬着头皮应道:“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

蔡邑强压悲愤,道:“在武当山,愚兄见你排解纠纷,力抗老魔头,好生替你高兴,听说你坠崖身亡,愚兄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镇元道长说你救走莲花妖姬,又听说你于吴越楼残杀武林同道,愚兄说什么也不信。今日亲见,哼……”右手手指在琴弦上划过,“铮”的一声,震落鬓角一束头发,又道:“正邪势不两立,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以后别再叫我大哥。”

少冲听了,甚是难过,却也没有辩白。虽知五宗十三派中只真机道长知道内情,但有负其望,这会儿反觉愧对于他。

这时忽听场外有人大笑三声,伴随一阵急切的弦音,那人道:“这位可是昆仑派的负琴先生蔡邑?适才那振弦断发的手法妙得很啊,素闻焦尾琴琴音清越,可惜宫弦是折后再续的,毕竟难比古琴。”话音刚落,一个人影闪来,场中已多了一人,正是五音剑客庄铮。

少冲喜道:“庄大哥,你怎么来了?”庄铮道:“我见你脸色凝重,行色匆匆,必是遇到难事。兄弟有难,当大哥的岂有不解救之理?”他这句话也在讽刺蔡邑。

群雄听弦音都甚是烦乱,又见少冲多了强劲的帮手,一时止步不前。

门楼上负琴先生神情傲然,道:“正是区区。想不到魔教中也有通音律的,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庄铮冷笑一声,道:“阁下将我白莲教看得恁小了。”说着话从背后取下琴囊,又道:“高姓不敢当,五音剑客庄子琴是也。”群雄见他取琴,又听“五音剑客庄子琴”的名号,不禁退了一步,胆小的退了七八步也还不止。

江武门的庄季常叫道:“姓庄的,你往我庄家脸上抹黑,今日索性连我也杀了,免得看着你难爱。”

庄铮理也不理他,直如不闻。少冲走上前道:“大哥,我跟你提过庄大哥的,你还记不记得?”负琴先生脸色转和,道:“原来‘六指琴魔’的传人便是你。你的气节我是钦佩的,至于你的琴技嘛,我义弟说你能操一弦桐,也不知是否真有传说中那么高。”言下对庄铮的琴技有所怀疑。庄铮轻轻一笑,道:“多争何益?你我比试一下,何如?”负琴先生道:“有何不可,你先请吧。”

场中群雄见二人要比试琴技,均知当年琴魔的“天魔玄音”有如风起云变临高楼,石破天惊逗秋雨之象,岂有不害怕之理?

蒲剑书道:“姓庄的,你也曾是正派中人,如今正派中人遇害,咱们在此处置凶犯,你可别插手。”

少冲也道:“庄大哥,咱们今日用强,就算杀出重围,日后还是麻烦不断。小弟与名门正派的纠葛,还是由小弟一人了结吧。”

他说这话大有英雄气概,群雄也不由得为之一折。

庄铮低声对少冲道:“既如此,你万事小心,姓蒲的老奸巨滑,我看他们不会轻易放了圣姬。”说罢笑对蔡邑道:“此处操桐,缚手缚脚,令我施展不开。你我去烂柯岩比试如何?”

众人顺他手指指处望去,只见云雾中一处崖石平伸而出,其下凌空,有如鹰嘴兀立。

庄铮突然飞身跃出圈外,落身远处房舍之上,再向高处山崖跃去,几个兔起鹘落,消失于云雾之中,隔了半晌,才在那烂柯岩上现身出来。只见他盘膝坐地,横琴抚弦,飘然如出尘之仙。

负琴先生也如他那般飞身上了山崖。

昆仑派中有人叫道:“代掌门,去不得,须防妖人使奸。”负琴先生置若罔闻,眼看着他也消失不见,不一会儿出现在那处突岩上,只见他席地而坐,把琴横在膝上。不久传来铮铮之声,起初琴音杀伐之气甚重,只是隔得远了,又是四散传开,威力已失其半。群雄即便是内功功底最浅的亦能抵抗得住。

这时玄灵子叫道:“快把这小子抓起来!”武当派为群龙之首,这次万仙大会由武当派召集,都听其号令,他此令一下,群雄轰然响应,一时间都向少冲拥来,见少冲摆出架势,又都止步。

少冲道:“你们还没放了白莲花。”

蒲剑书抚髯笑道:“我正派中人,向来一言九鼎,你不束手就擒,我们又怎么肯先放白莲花?”

少冲一听也是,便伸双手握在一起,让人来绑。

泰山派“五大夫”分从四个方位跃众而出,持剑向少冲包抄而来。“五大夫”中的“矮脚松”宗禹伤重未愈,并未与会,这四人分别是“不老松”归岩,“罗汉松”英离,“秃叶松”乔昱,“马尾松”步皋。

四人不敢近身,把一个黑布罩和一根绳索抛到少冲跟前。少冲心中好笑:“你们也太小看我少冲了。”

少冲以为自己以命换命,定能换得黛妹安然离去,当下把黑布罩套在头上,用绳索自缚双手。

群雄大着胆子围上,有人按捺不住,叫道:“大仇不共戴天,你想救妖人,先受老子十棍再说。”叫声中抡棍扫在少冲后膝弯上,木棍立断为数截。那人本拟逼少冲双腿跪地,非但未伤少冲分毫,连兵器也折了,自是吃惊不小,道:“有种就别运气抵抗。”说着抢过别人手中的狼牙棒又向少冲挥来。

少冲心想,让他们出出气,兴许能放过美黛子,便也依他,将全身内息聚于丹田之内,不再运气相抗。顿时被狼牙棒打得青筋暴起,后背痛入骨髓。

群雄见他果然没有抵抗,都略感意外,挥棒那人手中却丝毫未停,一棒棒实实的打在少冲身上,少冲既不还手,也不运气相抗,匍匐在地以后背承受,不多久衣衫破烂,血肉淋漓,后背满是狼牙棒伤。

镇元子看了心有不忍,正要叫停,旁边蒲剑书道:“道长可听过这万仙楼的传说,那白氏郎凶狠跋扈,被玉帝抽去龙筋,未能破龙牙玉口,便仗着吕祖的法宝收服万仙。我知道长仁厚,有心劝他回头,且不论此人是否真凶,但为人太过狂傲,难以驾驭,不挫其锐气如何能叫其驯服?不驯服又怎会令其回头?”镇元子听他言之有理,便也不加干预。

台下群雄已视少冲为寇仇,看到少冲以血肉之躯受狼牙棒敲击,大呼过瘾,甚而激起别样的兴奋。

楼头玄灵子与蒲剑书、普恩上人、同嗔等聚头商议后,大声道:“当年掌门人大会上五宗十三派遭魔教暗算,好在我掌门师兄真机子指挥若定,领导有方,技冠群雄,力退白袍老怪,这才转危为安,这其中不能说无你少冲不可,毕竟你也有出力,贫道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低头认错,从此与魔教妖人划清界线,咱们便饶你不死,妖女白莲花也放她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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