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剑书道:“将军可曾听过《武林秘笈》这部书?”

武师彦对此书倒有些耳闻,知道是一本武学奇书,口上道:“愿闻其详!”

蒲剑书捋着苍髯道:“此乃武林亘古以来最至向无上的武学宝典,是两百年前武功老人融会所有中原正宗武学,呕心沥血十余载著成。由于此书夺造化之功,书成之日,天神怒,夜鬼哭,武功老人也溘然长逝了。这部惊世名著起初为人所不识,蒙尘数十年。

直到白猿献书,为常遇春所得。采石矶一战,元兵倚长江天险,筑垒江壁,拒吴军于大江之上。守矶统领便是元将蛮子海牙。郭英、胡大海两员猛将皆为矶上矢石、炮箭逼回,任你力大无穷,也不中用。正当蛮子海牙得意之时,常遇春率着藤牌军飞舸疾至,跨江越垒,有如天神下界,杀入敌营,如入无人之境。常遇春正是藉此书练成绝世神功,一战成名。此书也如明珠出土,光照乾坤。此后常遇春纵横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他立功无数,直做至开平王……”

武师彦听到这里,插言道:“开平王神勇过人,说书的附会为张飞下凡。可惜英年早逝,寿仅四十。不知此书后来如何?”

蒲剑书道:“开平王暴疾而终,病发前毫无征兆,一时间全身疼痛,连从前的箭创也无端一起迸裂。依蒲某猜测,必是此书夺造化之功,练功之人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者常遇春以此神功冲锋陷阵太过霸道,终至元气衰竭,因此折寿。

他临死前托付后事,将书托副将李文忠献给了太祖皇帝。后来靖难之役,燕王兵逼南京,皇宫被火,及燕王入主大内,遍索建文帝不得,都道他自焚殉国了。后终不放心,派宦官郑三宝游历外洋,名为宣示德威,实为踪迹建文。终究寻觅不着。

野史上说当时建文帝见大势已去,欲拔刀自尽,想起太祖皇帝升遐时曾付箧于掌宫太监,嘱曰:‘子孙有难,乃开箧一视,自有方法。’即命启箧,见有度牒及僧衣鞋帽,并《武林秘笈》书一部。乃与杨应能、叶希贤祝发为僧,自鬼门出亡。此后就不知所终了。有人说在吴江史彬家见过他。

故老相传,田州野寺壁上,题有诗数首,蒲某还记得几句:‘流落江湖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有人说便是建文帝披缁云游的遗迹……”

武师彦听到这里,心想:“这姓蒲的一有机会便大吊书袋,似乎我等都是粗人莽夫,只有他是读书人。”

又听他续道:“蒲某多方考证,建文帝出亡后云游四方,往来名胜,最后驻锡滇南永嘉寺埋名韬晦,寿终天年。”

武师彦见他说了老久,越扯越远,似乎与眼前之事毫无瓜葛,便道:“不知蒲老先生提及这桩公案与眼前之事有何相干?”

蒲剑书道:“将军听蒲某慢慢道来。这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位大圣人阳明公……”

武师彦心道:“他要吹一吹祖师爷。”

果听他道:“阳明公允文允武,进而为大将军,退而出入佛道释,创濂溪书院,也是一代武学圣手,乃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除乱贼、平叛藩、创心学,哪一件不是旷古绝今的伟业?时任兵部主事,因得罪宦官刘瑾,谪为龙场驿丞,真所谓‘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先苦其心智……’”

武师彦一皱眉道:“蒲老先生拣要紧的说。阳明公乃公认的大圣人,用不着你多说。”

蒲剑书道:“是是。阳明公一日公事闲散,外出散心,无意中到了一处野寺,看见壁上有建文帝的题诗,才知建文帝曾驻锡于此。这寺庙僻处荒野,早已破败不堪,庙后一块石碣断成了三截,阳明公见那碣上有字,便将三截拼合起来,发现碣上共是五十六字,似乎是一首七言诗,但与壁上的诗大不相同,无论横读倒读皆语不成意,仿佛是石匠随便刻了五十六个不相干的字……”

武师彦听到这儿,望了褚夫人一眼,想到了《平天下剑谱》扉页上那首怪诗。

只听蒲剑书续道:“阳明公是何等的聪明,起初尚不知其意,但知其中必有深意,便拓下来回寓细想。没几天便破解了这个谜团,原来这五十六个字藏着《武林秘笈》的下落。阳明公自得了这部旷世奇书,武功精进终至天下无敌。巡抚江西时,连破四十余寨,破巢八十有四。数十年巨寇,一举肃清。武功之高,天下无与抗手。宁王起事之前,知他是绊脚的最大敌人,便邀他宴饮,意图拉拢他,拿话套他口风。阳明公是何等样人,怎肯相从?……”

汤剑鼎这时插言道:“师兄,阳明公的这些轶闻我怎么不知道?”

蒲剑书道:“我也是新近得知。上月我翻阅书院藏书楼中的图书,在一本朱子的四书集注的夹页中得到一页书签,上面载的便是此事。”

武师彦道:“开平王因练武林秘笈而寿夭,阳明公何以得长寿而终?”

蒲剑书面有得色的道:“咱们这一派练功讲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阳明公以儒家的修省化解其中的霸气,水火相济,文武相辅,规避如开平王那般的缺陷,得以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

汤剑鼎听到这里,神采焕发起来,道:“师兄,咱们祖师爷有这本《武林秘笈》我是知道的。可是他老人家除《传习录》《日知录》,并未将此书传下来。好师兄,你是不是翻故纸堆翻了出来?早知如此,我也不冒险去杀那个……”说到这里忽觉不妥,急止住话头。

蒲剑书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咱们祖师爷’?你整日在江湖上游手好闲,祖师爷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又道:“阳明公这部书重现江湖,人人无不觊觎,阳明公没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宁王朱宸濠派高手明争抢夺,都未得逞,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后来还是让人得了去。”

众人都是一惊:“书为人得去,不在王阳明那里了?”

蒲剑书道:“那是宁王之乱平后,兵马提督江彬以肃清余孽为名,竟率京军到南昌,索要《武林秘笈》。这江彬乃一佞臣,奈何深得武宗宠信。阳明公只得以柔克刚,一边备尽东道之谊,一边虚与委蛇,敷衍应付。但江彬志在必得,提出教场较射,除非赣军胜了,便可作罢。阳明公只得同往较场,传令校射。在百步外张着靶子,约好各射三箭。先请京军射箭,江彬便叫出一名虬髯大汉。那大汉连发三矢,皆中红心,并杆竖着。京军齐声叫好,铜鼓声久久不绝。江彬瞧着阳明公,心想你是个文官,没甚武艺,便挤兑他亲自出马。当时阳明公道:‘射法略知一二,惟素习文事,荒于武技,还祈都督原宥。’江彬道:‘既知射法,还请试射!’阳明公道:‘班门之下,何敢弄斧?’江彬道:‘有斧可弄,何畏班门?’阳明公为摆脱纠缠,只好离座道:‘都督有命,敢不敬从,就此献丑了。’言罢,走下场,呼随从带马过来,当即一跃上马,先跑了一回趟子,驰至射箭处,忽然拈弓搭矢,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喝一声着,箭如流星,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武师彦心想:“这老先生一提及阳明公便口沫横飞,唯恐言之不详,亏他记得这么仔细。

蒲剑书道:“江西军这边齐声呐喊,铜鼓声中阳明公调转马头,背对箭靶疾驰,猛然间一仰身,一箭早出,飕的一声,将靶上的箭第一枝送了出去。正好插在原孔中。众人还未及欢呼叫好,阳明公返辔驰回,右腿蹬弓,发出一箭,又将第二枝箭送出。留在红心处。众人见此神技,连江彬带来的京军也跟着喝采,铜鼓声咚咚不绝。

江彬面色怏怏,‘百步穿杨’、‘不亚当年养由基’的赞了一回,但于武林秘笈一书还是不肯罢休,便提出翻看两眼。阳明公心想让他翻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便允了。江彬接过书,翻了几下,说道:‘我以为有多稀奇,就这么一本破书。’顺手给一名随从看。那随从一页页翻过去,书未翻完,转给那个虬髯大汉。虬髯大汉倒拿着书,似乎并不识字,也像模像样的翻看,未及一半,便还给阳明公。这件事后,阳明公不胜其烦,便将书放回了原处。以为天下大安了。忽一日得到一个传闻,想起当日较场校射,惊悟还是被人窃去了《武林秘笈》……”说到这儿,蒲剑书叹了一声,甚为婉惜。

众人一听,均想这老先生真会说书,说到精彩处总爱卖关子。

武师彦道:“什么传闻?阳明公拿回了秘笈,怎么又没保住?”

蒲剑书道:“江湖上传闻江南桃花坞的张怀瑜和云南的南宫世家都得到了武林秘笈。阳明公便料到不好,遣人去打听,才知江彬当日受了张怀瑜和南宫雁两人重金买通,来与阳明公为难。张怀瑜扮作随从,南宫雁便是那虬髯大汉。二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翻看之时,早将书中铭记在心,二人若是贤良之辈,得了书也没什么大不了。倘若心怀异谋,练成绝世神功,无人可以制服,后果不堪设想。阳明公大是失悔,不久即忧郁成疾,表乞骸骨。归途中潜心儒道释三教经典,寻求克制武林秘笈中武功的办法。后来创出了一套剑法,取意于‘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名曰‘平天下剑法’。行至南安,一瞑长逝,死前自觉平生无憾,遗言:‘此生光明,亦复何恨?’”

武师彦心想:“你绕了老大一个圈子,费了不少口水,才回到正题。”

汤剑鼎、褚夫人听到这里,都为之一喜,汤剑鼎道:“如此说来,平天下剑法岂非要高过《武林秘笈》一筹?”

蒲剑书道:“非也!阳明公的本意要并非要练剑法之人以武功战胜对手,而是培养经天纬地、治国安邦的贤良,以讨叛平乱。练此剑法,须有大仁大义的胸襟抱负,矢志不渝,自强不息。要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须行中庸之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循序渐进,最后才能平天下。有的人品行不端,心术不正,终其一生也难练成。即便贤良之辈,机运不好,也难出人头地,施展抱负,而《武林秘笈》则不同,就算天生不是练武的料,后天又不识一字,一旦得了此书,十天半月间即有小成,三年两载可跻身武林一流好手。假以时日,成为顶尖手高不在话下。”

汤剑鼎、王光智及众庄丁,阳明派弟子,武名扬、朱光义等人,一听到武林秘笈如此神奇,都激动得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刻找到此书。

汤剑鼎道:“师兄,你知道书放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他以前对这位师兄极是不服,一见面每每闹得面红耳赤。此刻竟变了一个人似的,卑躬屈膝,话也说得温婉有礼,极力讨好亲近。

蒲剑书道:“阳明公虽未言明将书藏归何处,但我想必是藏回了原处。我已将书签烧毁,当世也只有我能破解那着怪诗。对啦,我忘了一件事,当时阳明公创下这套剑法,深知君子三世而斩,并没将剑法传给子孙及弟子,一日阳明公自感走期将至,暗地叫来一个姓武的仆人,将剑法演给他看,并传了心法密诀。叫他连夜逃走,远避他乡,以防别人妒嫉加害。”

武师彦听到这儿,方明白武家剑法得自王阳明的平天下剑法,一时间所有谜团涣然冰释,不禁喃喃自语道:“原来,原来武家和阳明公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蒲剑书道:“将军总算明白了,也不枉蒲某一番口舌。这部剑谱乃阳明公遗物,诸位若有心修身养性平天下,不防抄录副本私下琢磨,这部原稿还请归还敝派。”

武师彦尚未答言,忽听身后一声暴喝,跟着有如石破天惊的一响,停在灵堂的那棺材盖子竟飞起来,棺中跃出一人,立于当地。只见他面如金纸,身穿寿衣,须发上兀自沾有石灰,神情狰狞可怖。

武名扬、朱光义等人还以为僵尸还魂,叫声中躲到武师彦身后,黄管家则冲到武师彦前面。

却听跳出来那人道:“蒲大掌门,咱们做个交易,你说出解读怪诗的法子,我还给你剑谱。”

蒲剑书仰天打个哈哈,道:“褚庄主,我还以为你窝在棺材里离永不再出来哩。”

武师彦已然猜到几分,经蒲剑书一说,想到自己受了他全家诓骗,大觉恼怒,道:“褚仁杰,你没有死,我早该猜到的。原来你知我硬来不行,便设局套我武家剑法的心法密诀。是了,那汤的与你们一伙,那一招‘塞马晨嘶’,蜡烛多半事先就给切断了。这等鬼域伎俩我生平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堂堂褚大侠,也是这等样人!”

褚仁杰给他这么一说,神色颇为尴尬,原打算套出心法密诀,三个月后,光智战胜汤剑鼎,送走武师彦等人就大功告成了。未实半途中闯出个蒲剑书,将如意算盘全盘打乱。刚才一时心急,竟没想到如何面对武师彦。

蒲剑书笑道:“褚庄主费了这么多心思,更没想到平天下剑法并不如想象中神奇。”

褚仁杰讪讪的道:“老将军,此事别有隐情,说来话长,你先将书还给我。”说着话走向武师彦,摊出一手。

武师彦双眉一轩,道:“褚庄主,你杀人夺书,倘若实有其事,这本书你还有脸要么?”

褚仁杰听得不是滋味,止步不语。

蒲剑书道:“这本书本是阳明公的遗物,如今阳明公没了后人,理应交给阳明派。”

武师彦点头道:“不错!”

却听褚夫人道:“倘若阳明公还有后人在世,蒲老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蒲剑书道:“不可能。阳明公后人中唯一一位老前辈已死于非命,就算还真有后人,这一时半会儿也寻不着,不如先放在敝派,待日后找到了,再归还不迟。”

褚夫人道:“倘若一时半会儿寻着了,又当如何?”

蒲剑书似笑非笑的看着褚夫人,道:“蒲某不信。”

褚夫人道:“不瞒诸位,妾身便是。”

她话一出,众人都觉吃惊。

武师彦道:“你若是阳明公之后,必知令夫谋害那位前辈,何以当时不加阻止?”

褚夫人道:“你说的那人是我王家的叛徒。《平天下剑谱》是我王家共有之遗产,他窍书偷逃,意图私吞。遭愚夫误杀,那也是天意。”

褚仁杰见夫人为他开脱,望向她的眼光满含感激。

汤剑鼎向他道:“贤内是阳明公之后,这你怎么从没给我提过?老哥攀上这门亲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褚仁杰却没吭声。

蒲剑书道:“夫人说是阳明公之后,要让我等相信,总得拿出真凭实据。”

褚夫人道:“也好。诸位随妾身到我王家禁地观瞻一回,自当明白了。”说罢命两名丫鬟打灯笼往后院走去。

武师彦第一个跟上。蒲剑书心想:“我才不上当呢。”并未抽身。但隔了一会儿见除了本派的人听他示下没动外,余人都跟了去,终于忍不住,说声:“看你有何花样。”迈步跟上。众弟子跟在后面。

汤剑鼎叫道:“等等我,我也去。”快步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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