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渐渐地由绿色变成了金黄,河里的水也多了起来,从桥上经过时有了咕嘟咕嘟的流水声。柳街小学放了十天的麦假,每个小学生在假期里要拾够十斤麦子,开学时候交到学校。刘光家里是供销社的,家里没有地,他弄了个网兜一天到晚忙着在小柳河里网鱼、抓螃蟹,玩得已经忘了他的女朋友菱菱。

卢达和贾锁很羡慕刘光,但他俩却要一直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捡拾掉在地上的麦穗,把割下来的麦子拢一堆,早上和中午还要送水送饭等。只有在傍晚扬场的时候,刘光才会跑来找卢达和贾锁,他们在石磙碾压过无数遍的光溜溜、黑黢黢的麦场里翻跟头、斗鸡,累了的时候就把光着的脚伸进有点发烫的麦堆里。

有一天晚上,卢达跟着大人装麦子装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歪在一个麦秸堆里睡着了,家人直到中午的时候才找到了他。他从麦秸堆里钻出来时,身上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麦芒扎的火辣辣地疼。吃过中午饭,贾锁过来叫他跟一群小孩儿去地里拾麦子,他们刚过了街北边的打麦场,刘光和柳旭也跨着个竹筐追上了他俩,柳旭头上还戴了个草帽。贾锁问刘光:“你不下河逮鱼了?”

刘光说:“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我也得给学校交麦。”

收割过的麦田里只剩下一排排尖利的麦茬和堆起来还没拉走的麦秸垛。太阳照在空旷的田地里,麦茬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偶尔有刺眼的阳光从地头的镰刀上反射进眼睛里,又夹杂着汗水流过眼角,卢达一边弯腰拾麦穗,一边不停地揉着眼睛。

忽然,他听到前面有人尖叫了一声,抬头一看,柳旭掂起一只脚,单腿在麦茬中间蹦来蹦去,嘴里还吸溜个不停。他们几个跑过去,看到柳旭穿着凉鞋的脚被一撮麦茬给扎流血了。

柳旭都快哭了,搬着受伤的脚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要回家!”

卢达上前扶着他,说:“别喊了,我送你回去。”

卢达让柳旭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麦田。等卢达回来再找到刘光和贾锁时,他俩的筐里已经有了小半筐麦穗了。刘光嫌拾路上的麦穗太慢,拉着卢达和贾锁专门往人少的地边去,看到地里没人的时候,就从别人家的麦堆上扯一大把放到自己的筐里,卢达和贾锁也效仿他的做法,很快他们的筐里就装满了。就这样,没两天的时间,他们三个就完成了十斤麦子的任务。

小麦收割完并且通过扬场脱粒以后,又晾晒了几天,柳街以及周边村庄的人们就开始用架子车拉着一车车装在麻袋里的麦子,到柳街南边的粮店里交公粮。那是街上小孩子们在过麦假最开心的时候,他们每人都用绳子绑着两三个罐头瓶,在交公粮的队伍里来回穿梭,把地上掉下的麦粒捧起来装到瓶子里,装满一瓶就可以到街上的小倪代销点换3毛钱或一根冰棍。

卢达一共装了20多瓶,他一半换了冰棍,一半换了钱,拿去买了两本“孙悟空大战金刚葫芦娃”的连环画。贾锁则是大部分都换成了钱,交给了他妈妈,偶尔会换两个冰棍,自己吃一个,给他妹妹贾小安一个。

有一天,刘光把从范营拉来的一个架子车上的麻袋戳了个洞,用自己的罐头瓶接掉出来的麦子,还没接满一瓶,就被老黑他爸逮了个正着。旁边的老黑抓过刘光身上的两个瓶子,用力地扔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砖堆上,瓶子摔了个稀巴烂,接着老黑又朝刘光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刘光以一顿揍结束了他快乐无比的麦假,也从此跟范营的老黑结下了仇。

端午前一天的下午,柳街有个“半晌集”,也即在下午开半天的集市,因为端午的当天虽然是单日,但却不开集市。附近的村民和小贩会在街上摆摊卖过节用的一些蔬菜、瓜果、肉蛋、五彩线、香料、衣服等。

卢达跟妈妈要了五毛钱,跑到半晌集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穿梭了几趟,最后在供销社前的一个地摊上,买了几个红彤彤的番茄。回到家里,他洗了一个,掰成两瓣儿,露出红色的沙瓤来,卢达咬了一大口,汁液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几十年以后,他仍然记得那个味道,因为他以后再也没吃到过那么有味的番茄了。

晚上,奶奶给他送来了一个香袋,妈妈则给他手脖和脚脖带上了五彩线,额头上抹了点雄黄。第二天天刚亮,刘光和贾锁就跑过来,叫他去小柳河里洗澡。端午节的当天下河洗澡,意味着一年夏天的开始。

去小柳河的路上,贾锁问:“柳旭不来吗?”

卢达说:“我去叫他了,他爸妈不让他下河。”

小柳河洗澡的地方在菜园南边的“南河湾”里,河两岸是刚在麦茬中间播上了玉米或花生的田地,岸上种着一排杨树,右前方不远处是笼罩在一层薄雾里的柳街中学。卢达、贾锁和刘光到达南河湾的岸边时,还没有其他人下河,他们三个把衣服脱下来,扔在岸上的杨树下面,刘光“扑通”一声第一个跳到了河里,紧接着就哇哇地叫着“凉死了”,然后在河里站直了身子,不停地用双手搓着上半身,河水没过他腰部。卢达和贾锁嘻嘻哈哈地看着河里的刘光,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到水里,又马上缩了回来。刘光捧起河水,往他们俩身上撒了几下,两人这才咬着牙,慢慢地下到了水里。

三个人在水里大闹了一阵,贾锁上了岸,爬到一棵杨树上,然后从上面直接跳到了稍远一点的水里,水面溅出了一个巨大的水花。卢达和刘光听到贾锁大声叫喊着,也一起跟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突然,他俩看见贾锁用手搬着一只脚在水里拼命地往岸边扑腾,嘴里带着哭腔喊道:“扎着脚了,疼死我了!”

贾锁周围的水里飘起来一片红色,卢达和刘光都傻了眼,站在水里一动不动,问贾锁怎么了。

“我蹦到一个玻璃瓶子上,脚割流血了!”

贾锁爬到了岸边,卢达和刘光跑过去,把他拉上了岸,贾锁的脚后跟上裂了一个大口子,正咕咕地往外冒血。卢达有点害怕,说快点去去叫大人吧。刘光让他和贾锁在这儿等着,他去叫大人来。他刚要走,卢达就看到不远处田埂上一个人正在朝这边走,看样子像是刘广武。

卢达丢下仍在哭喊着的贾锁,光着屁股跑到刘文武身边,告诉他贾锁脚让玻璃割着了,流了好多血。刘文武一听,飞快地跑到河岸边,看了看贾锁正在流血的脚,然后一把背起了他,往街上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俩把他衣服拿上!”

卢达和刘光赶忙穿上衣服,一人拎着贾锁的衣服,一人拎着他的凉鞋,跟正在刘文武身后。刘文武把贾锁背到了大队卫生所的诊室里,卫生所的江医生正在给一个老太太号脉。他的女儿菱菱正坐在一个凳子上,双脚蹬着一个两边带把的铁柄碾药材。她看到光着屁股的贾锁,吓了一跳,捂嘴巴低声笑着,躲到柜台里面去了。

江医生让刘文武把贾锁放在一张椅子上,又从卢达手里要过贾锁的裤衩,小心翼翼地给他套了上去。刘文武拍了下旁边刘光的脑袋,说:“流逛蛋,你去叫下贾锁他爸妈。”

刘光赶快跑了出去。江医生让菱菱端来一盆水,把贾锁流血的脚冲了冲,用碘伏消了毒,开始拿出针和线在贾锁的脚上缝了起来。贾锁疼得一边叫,一边手脚乱动,江医生让刘文武摁住贾锁双脚,又对菱菱和卢达说:“你俩一边一个,把他手拉到背后去,别让他乱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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