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
“姐姐?”
“啊!别动别动,这些碎片我来处理就好。”
“可是,我想帮您做些事。”
“我可是你的老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懂吧?一切交给我。”
“……”
“怎么突然想起帮我忙了?”
“我觉得,如果我多帮助一下姐姐的话,姐姐也能帮我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出什么事了?需要我联系医生吗?”
“医生没办法帮我的。”
“是…有关于你的能力?”
“……”
“哦,完全不用担心这个,虽然你现在没展现出什么特异之处…不过还有姐姐在呢。我不会让他们排挤你的。”
“不是这样的…”
“另外,我是你的老师,更是你的——好朋友啊!朋友之间相互帮助可不要求报偿的。我会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而且绝对不会轻易地离开。”
短暂的沉默后,甜蜜的笑容绽放在方自由的小脸上。
第四世
第一部分:曲径深处
building
艾锐亚头一次感受到如此直击脑髓的疼痛。
记忆。三世的记忆像三座大山般轰隆隆压在了婴儿的大脑上,而它们甚至还妄想经由三寸宽的小口直达艾锐亚幼小的神经中枢,在意识的海洋搅起巨大漩涡,啊,啊——
好疼、好疼、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挣扎过后,作为婴儿的艾锐亚筋疲力尽瘫倒在羊水中。
这位转世者在一次一次的转世中逐渐被麻痹,以为自己有无限的时间可供挥霍,事实证明她犯下了可怕的错误……疼痛随着一世一世的推移更为严重,最后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但话说回来,在剧痛止息之后,另一段与方自由的旧时记忆隐约浮现在脑海中,使她得以暂时冷静,仔细聆听时间琴弦的拨奏。
第一世里,我离开了,他没有等到帮助,他的异常也从未被治愈。
我向他承诺过什么吗?
我承诺过,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去,我一定会帮助他。
因为我曾爱着他。
而他也曾爱着我。
真是可笑啊,明知道自己将在不久后因癌症离去,可我确确实实地承诺了。我怎么敢这样去欺骗一个孩子?是破罐子破摔?是绝望的心里一点点可怜的希望在作祟?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奇迹”带给我的美满下半生。
然后,我从他的生命里完完全全地消失了、逃走了。
窗外是呼啸的狂风暴雨,伴随着极寒和灰色天际上蔓延爬行的雷电。
刘易脱下了“群羊”记忆调整仪,将它捧在手心里,眼含深意地抚弄着这顶帽子的白色绒毛。然后他的视线与眼前的女人交叉在一起,一时间,悲哀、欢欣、凄冷和无言的沉默堵住了整个酒馆,空气紧绷着,被雨雾覆盖的玻璃窗映着两人平静的表情,毫无波澜。
艾锐亚无计可施,她唤醒了巨人。
“我很遗憾。”良久,刘易开口了,“这就像一场梦境,但却如此真实残酷…你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艾锐亚并没说话,长久的死亡与复生早就将她的心搞得千疮百孔,她已无意多言。现在这个可怜的女孩除了靠在男人的肩膀上轻声抽泣以外,无法再做任何事了。
……
“好了,好了。”刘易不得不拍拍这位“陌生人”的肩膀,以防汗水和泪液将他的白衬衫完全浸湿,“我暂且原谅你,伯德奶奶……现在你需要思考的是该怎么去赢得整个世界的原谅。”
“今天是他的生日…是创始之日。”艾锐亚擦拭着泪水轻声说道,“我尝试了如此多的办法,到头来只有亏欠,无论是对你,对其他每一个人,还是对方自由。”
她抬起头来,那是无助的眼神:“……我该怎么办?”
刘易轻轻笑了笑:“所以你就来问我了?我早在你一百多岁的时候就说过解决办法,而且我现在更明确这一点——整件事情恐怕都是方自由与你的个人恩怨罢了,只能由你自己解决。你为什么要让基金会,甚至全人类来一起蹚这滩浑水?”
“我不来这里寻找帮助,我该去哪里?”
“哪里都不该去。”刘易微微严肃,“你自己闯下的祸,还想让别人去给你处理?他治了你的癌症,甚至还给了你重生这么违规的能力——只要自己死了,就让时间线一次一次被覆盖,最后将整个宇宙蒙上好几层虚伪的皮。而所有这些努力只是希望能满足你‘永生不死’的愿望,然后让你去完成一个约定?到头来看看这结果,真是扯淡。”
“爱瑞雅,你是不是早就忘了去完成它?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
时间凝滞了,不知多久后,一丝微弱的坚毅才重新回到女孩的眼中。她尝试开口说话,但先前的抽泣已经使她嗓子嘶哑。艾锐亚猛地咳嗽两下,清清嗓子,正视刘易。
“你的车在哪里?”
“怎..?我没考过驾照。”
“行吧,那我用走的。”
“你要——去找他?”
艾锐亚没有回应,只是从挎包里掏出两把手枪,然后拿去其中一把,“据这几次的资料来看,在方自由的出生日,他住的小区会被完全摧毁,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不排除是炸弹袭击。这之后,圣灵之子修会的人就会出手把他——把婴儿抢走。”她向东边歪歪脑袋,接下来的话让刘易倍感震惊,“他原先的家就在城东,并不算远…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不过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去把这帮畜生全部宰掉,然后把他抢到手。”
“等一下,”刘易连忙拉住准备快步离去的女孩,“你或许习惯了做这种出格的事,但我现在是二十周岁,然后你是十七。还有,目前我们没法向特遣队请求援助,和一整支外勤部队作战实在有些欠考虑——”
但女人只是摇摇头。
没等他说完,她挣脱束缚,飞一样迈出了酒馆的大门。刘易万般无奈地望着她在狂风骤雨中奔跑的场景,好像依稀看到了第二世那个与他初次见面的女孩。那个时候,艾瑞雅的眼中充斥着混沌,但现在,艾锐亚的眼里的未来是如此清晰。
“好吧,好吧。”他叹息着拿起手枪,上好膛,露出苦笑。
“作出决定很容易,但这之后…代价由谁来付呢?”
当晚,北京市区内发生一起前所未闻的武装冲突。枪战使得包括6名被通缉邪教分子在内的数十人伤亡。执法行动在极端天气的影响下艰难展开,警方行动还是慢了一步,最终收效甚微。
枪声散去,二人终是赢来了惨痛的胜利。他们踩在修会成员的躯壳上向远处眺望——小区现在如同被轰炸一般惨烈,楼房和大树东倒西歪,四周还冒着滚滚浓烟和渐弱的火光。
但是,二人完全可以确定这并非是他们或圣灵之子的人干的好事,所以这场灾难又是谁造成的?不过他们并未对此过多留意,因为远处的某样事物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一张已被溅满泥点的小婴儿床被砖瓦掩埋着,婴儿的哭声隐隐约约盖过雷声隆隆,轻轻传到他们的耳中。
这声音正在啃噬着艾锐亚的决心,是危险的信号。
女人缓缓走上前去,紧咬牙关,眉头紧锁。她的内心不断挣扎,那本已放下的枪口现在正颤颤巍巍地对准不远处的小床。
“治愈他的方式到底是什么,选择哪条路,这得由你来判断。”刘易冷冷地低语道,“是一劳永逸地终结他,还是做你应该做的?”
……
不知是刘易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艾锐亚心中仅存的一丝人性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在漫长的挣扎后,在暴雨已将污浊与血冲洗干净后,女人还是放下了枪,缓缓拨开湿漉漉的碎石瓦砾。她情绪复杂地望向婴儿床上卧躺的小小生命,那一切的创始之人。
裹住婴儿的小被子已经肮脏潮湿,被子里则是一个惊慌恐惧的无助小孩。方自由放声哭嚎着,仿佛这暴雨如注也是他悲伤的具象化,世界也为他而哀痛嚎叫。这景象深深烙印在了艾锐亚眼中,和她四世的记忆一同拼成了一幅悲剧画卷——就像一场梦境,但是如此的真实残酷。
艾锐亚的眼泪混着雨水滴落在被子上,放眼整个漫长的人生,她从未在同一日内哭泣两次。
“对不起,对不起…小方,”她哽咽道,“但是,究竟怎么做才能满足你呢?”
第二日,中国分部研究员刘易与见习研究员艾锐亚·伯德因为私自参与一场未授权的武装冲突而被基金会革职驱离。与刘易理念相合的三位同事也因此申请辞职,跟随这位被放逐的科学家脱离了基金会。谁也不知道这群人之后去往了何方。
这之后的半年,名为“圣灵之子修会”的异常恐怖组织开始在东亚范围内频繁活动,大肆吞并势力、挑起争端,为了他们口中“寻找创始人”的目的而日益发展壮大。最终也没人能知道他们到底在寻找什么。
三年后,被称作“塞塔1号”(Θ-01)的小型建筑群于荒野之中拔地而起。建筑中心的高塔悬挂着一面墨绿色的旗帜,上纹三只流泪的眼睛。从没有人知道这片区域由谁建立、因何建立,更不了解其如何运作。它们只是静静地坐卧在那里,静止着、沉寂着,仿佛数百年来从未被人改变过。
而那座建筑中的首批居民,包括一位天赋异禀的小孩,还有他的母亲。
第二部分:迷宫中
room
黄昏、风、飘动的旗帜、鸟鸣、野草的气息。
年幼的孩童在这片草丛中赤着脚四处嬉戏。他挥手拨弄着地上的嫩芽,令其迅速生长为茂密的草丛;他踏着小碎步追逐蜂与蝶,欢笑着朝上方高高跳起,直至能够望见遥远的地平线;然后他望向蔚蓝的天空,将白云摆成一副笑脸,在云间架起一座彩虹的桥。最后一切随风逝去。
时光在此刻静止不动,不再流逝。蝉鸣悠长,热风扑面,沙尘卷起小小的漩涡扑打着花与枝叶。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这孩子、他的陆地、他的风、他的天空、他的游戏,和他不远处的两个伙伴。
艾锐亚身着一袭洁白的长裙,头戴朴素的遮阳草帽,裙摆随着清风摇曳飘动,她此刻正在悄悄注视着这片景色。女人的身边则是一脸严肃的年轻男性。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张藤椅坐下,借着夕阳的余晖认真阅读着手中的笔记本,不时翻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声音融入进自然的喧嚣与宁静中,如此和谐。
“怎么说呢…”良久,刘易开口了,但目光聚焦在眼前的纸页上,“我曾坚信我的一生都将在基金会里度过,当个普通的研究员,‘在黑暗中流血牺牲,只为人们生活在光明之中’。我的结局恐怕也就是死于一场意外事故,你懂嘛,平凡人的一生。”
他顿了顿:“但现在,一切变得天翻地覆,连黑暗也无法容忍我的存在——这都要归功于你跟你的孩子,还有你四世的故事。”然后刘易向艾锐亚偏了偏头,目光带着一丝凌厉,“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在没有计划的情况下贸然行动,不过方自由就在那里,一位正在成长且永远没有极限的宇宙级垃圾堆。谁也不知道他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儿。总之,我们花费这么长时间为你铺好了路,你可得尽全力帮我清扫干净,负起责任。”
一阵清风吹过,将女人的遮阳帽掀开了些,艾锐亚的金色发丝随风飘散,犹如金色的瀑布飞流直下。她沉默着,脸上是厚重如坚石般的安稳宁静,或许其中夹杂着一些迷茫和疲累——不过当她看到远处的小孩在向这边挥手欢呼时,她也同样露出微笑,向着创始人招手回敬。于是一切负面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
“说实话,我很害怕。”艾锐亚蹲下身抱起向她奔跑而来的孩童,用肌肤贴着他的小脸,“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答案。将他抚养成人,不被基金会收容,让他拥有正常的人生,为我赎罪,然后陪他走到结局,这就够了吗?”
刘易的目光仍停留在眼前的笔记本上,他没有接话。
“我很迷茫。”她继续道,“不过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事了,这次我死后,我再不期盼有什么转世轮回,我会满怀希望地走进那个为我准备已久的坟墓……你说是不是呢,孩子?”
她咧开嘴,向怀中的小孩流淌出清泉般的笑容。孩子则睁大他稚嫩的双眼,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位笑眯眯的、从一开始便出现在他人生中,从未离去的女性。
“妈…妈。”方自由咕哝道,“妈妈。”
然后他也对女人绽放笑容。
听到这话,看到孩子幸福的神情,艾锐亚忽然一下子沮丧起来。她轻叹口气,抱着孩子向更远处的荒野缓缓走去,一步又一步。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家。”她伸手指向天空的尽头,“所有美丽的生命都在此生活、繁衍、死亡,这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而我们的任务呢,就是在这规律之中,实现我们人生的价值,做更多有意义的事……直到最后一刻。”
刘易放下笔记本,凝视着渐渐远去的二人和即将逝去的落日。他仿佛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呆滞地静坐。最后,他只能狠狠揉一揉太阳穴,起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慢慢消失在视野之外。
这之后,黄昏最后的柔光悄然消失了,万物开始渐渐陷入冰冷的黑暗。
男人崭新的书本翻落在藤椅边,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
这之后,方自由便在这个专为收容他的地方渐渐长大。
他确实经历了正常人所应经历的童年,但除了艾锐亚以外,站点里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斥着不可磨灭的陌生感,它们如实体化的壁障般把他和这些学者与科学家们远远隔开。他没有朋友。
有一丝孤独。
不过好在方自由并没被这种情况所困扰太多,因为他的世界有两个人便基本足够。起床,早饭,家务…都和母亲待在一起。饭后是学习时间,这时艾锐亚总会手捧着一大沓书籍走出书房,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但这些人类世界的常识、常规与常态也潜移默化地框定了方自由的精神世界,让童年时期那些遥远的幻想悄然破碎。
有一丝无趣。
但午后时,他被母亲允许看电视,这让他的娱乐生活得到充实:新闻、电影、纪录片,但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幻想故事。他静静地坐在电视跟前,双手放在电视柜上,把声音开到最大,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画面中那些五颜六色的风景,千奇百怪的国家与文化,那些相貌不同的各种人们都让他大受震撼:原来世界是如此之大么?原来有这么多的人和风景是我没有接触过的么?现在我不被允许走出家门太远,未来的某天,我是否也可以去往那些遥远的地方呢?当他意犹未尽地按下关机键,窗边的太阳已将要落山了。
有一丝束缚。
于是傍晚的时候,他便在这对未来和远方的憧憬里出门进行户外运动,可就连走出房门也十分艰难:他们需要用不同的钥匙打开三道防盗门才能被释放。最终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他兴奋着向每一棵熟识的小草挥手问好,踩过每一寸坚实的土壤,把双手浸入清凉的溪流当中,让清爽渗透每一个毛孔。
艾锐亚则一如既往地独自站立在远处观望着、注视着一切。二人有时会在很远处深深对视——孩子的眼中是一片混沌初开的宇宙,是一片待开化的黑与褐;母亲的眼中则是一片广袤的蓝色海洋,表面看来清澈纯粹,实际上却蕴藏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深邃。
不过这种对视与灵魂上的交融并不会持续太久,而且常会伴随着艾锐亚视线的转移而结束。在太阳落山前,方自由总会听话地小跑回来,牵着母亲的手一同归家。
每天晚上,当母子二人互道晚安时,方自由总是对她露出最纯粹的、最动人的微笑,而艾锐亚则用同样的微笑相还。只是她笑容里常埋藏着悲哀与痛楚。幸运的是,这些隐藏的情绪连最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无法发掘出来,更别提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
所以一切正在按她的计划照常进行,日复一日。
这段时间内,刘易和他的同事们潜心投身于钻研由方自由制造的各种异常现象。他们日夜不停地测试,终于初步解明了方自由的能力——通过潜意识来操纵身体内部和周边的休谟场,从而对现实结构进行扭曲。他主动操纵现实的情景少之又少,而且一般只在能力失控时发生。
然后,研究者们以此规划了收容措施:在日常生活中对方自由的精神世界进行束缚,加之心理暗示,迫使其沉下心来应付现实世界的一点一滴,逐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认为,这将使孩子的特异功能将逐步退化,直至消失。
一次晚间会议上,团队内部就针对是否要使用现实稳定锚和“群羊”1。辅助收容产生了分歧。刘易主张适度使用这些仪器,确保万无一失;而艾锐亚却认为这会让她一手创造的良好环境遭到破坏。数小时后两方仍旧僵持不下,于是最后只能以刘易的妥协而告终。
“我还是在客厅里放了一只锚,”散会后,刘易对艾锐亚低声说,“当然,我没有打开,不过你想什么时候用都可以。还有关于你的事——”
“我?”
“你的时间所剩无几了,”男人露出一副惋惜的神色,“你知道,像你这样一世一世活下去…人的记忆储存是有极限的。如果这次我们再失败的话,谁都不能保证下一次你转世2时的记忆传输是否能成功,至于会不会胎死腹中之类…”
刘易的话让她全身的汗毛乍起、不寒而栗。
“…抱歉,我不是要给你压力,我只是希望,这一次我们能更稳妥些。”
回到房间,艾锐亚面部表情一阵抽搐,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瘫倒在座椅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她焦躁,她烦闷,因为她这么长时间伪造出的平静假象被男人一瞬之间猛地戳破——实际上,她明白,自己才是那个深陷于迷宫里的人,并且完全不知道这迷宫到底有没有出口。
最终,筋疲力尽的艾锐亚渐渐放空大脑,在椅子上沉沉睡去。她的思维穿越广袤的黑暗密林,遨游在世界的边界,直到永远。
……
在艾锐亚的梦中路途的尽头处,她发现了一个人,或者说,更像一个发光的生物。紫色的辉光笼罩在他周身,让艾锐亚不得不眯起双眼用手遮挡,不能直视。
这感觉是如此熟悉,他是谁?
“你是谁?”她问道。
生物回过头来,他的目光也是一片深紫,里面有一片茂密的薰衣草。
“我是谁?”他回道,“宇宙…本是空无一物,然后万物在虚无中凭空诞生,宛若奇迹。渺小的生命便在有限的时日里寻求意义与价值,但他们终将失败,最后归于永恒的沉寂。我便是见证一切之人。”
很熟悉,很熟悉。尽管他正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不过这种感觉……
“人们都宣称我受困于故事的枷锁之中,可他们都错了,我早已自由。就连你用‘书中之剑’终结故事之时,我仍了无牵挂。”
听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这团光明就是与她相伴纠缠四世的人。
“天啊,我想见你,”惊讶过后,艾锐亚向他恳求,“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这里是哪?还有…为什么是我?我知道我问得可能太多了,不过,不过,我想见方自由。”
“不可,方自由已患癌,”他毫无感情地回答着,“万物皆已患癌。一切将在癌症爆发之后消亡,无论是我,你,还是宇宙本身。”
“我不在乎,”艾锐亚焦急地打断他,“方自由为什么拥有这种能力,转生的机制是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一次次的轮回,这才是重点!我要跟他对话,向他询问,而不是和你这一团神神叨叨的光球打哑谜。”
“…要是他不愿出现呢?”
听罢,艾锐亚情不自禁露出了复杂的笑容。那苦笑被装点着虚伪与浮华,渗透着悲哀与凄苦,如同寒冬冰河里夹杂着一丝渺小可怜的温暖热流。这笑容被女人四世的所有悲欢离合所完全填满,一丝不剩。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
久久的静寂后,光团突然开始颤抖、紊乱。紧接着,一个真正的人类缓缓挣脱出由紫光围成的监牢,破茧而出。艾锐亚赶忙上前搀扶,她发现那是一副熟悉的模样——黑色短发、矮鼻梁、大眼睛、小麦色的肌肤,身着通体纯白的衣服,是记忆中方自由最原始最真实的样子。
艾锐亚期望他能作出一切的解答。
“哦…”他难受地咕哝着,“这…这是哪儿?我刚刚又失去意识了。你…你是谁?”
艾锐亚深吸一口气:“原来你也不知道么……好吧,这不重要。请深呼吸,这里很安全。现在,我要和你一起弄清楚我们的身份。”
说罢,她发现四周亮了起来,一条宽阔的淡紫色大桥从二人的脚下成型,直通远方。于是她便牵起方自由冰凉的小手,和他一同踏上桥梁。后者并未反抗,只是用疑惑的大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位女性,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然后随她走向前去。
“我们来吧。”艾锐亚指向前方,“不必去记起你以前的所有细节,我们应该从最根源处开始——你能告诉我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什么造就了你的创始?”
“啊,我记得,”男孩缓缓开口,“开始是一颗光点,然后是划破空气的刺痛……”
“和很冷、很冷的大风。”
第三部分:米诺陶诺斯
thunder
“真的不会有问题——回来!”
只见塞塔1号站点的大门内,一个青年男性此刻正敏捷地闪过艾锐亚的左掌,摆脱她的追击,飞也似的向外冲去。
“不!”方自由转过头叫喊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失落,“妈,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不然的话…..我得走,求你了!”
艾锐亚气喘吁吁地紧追不舍,然而终究还是跑不过年轻小伙,只得就近坐下歇脚。自从她收留方自由已经是十余年过去,女人紧绷的神经得以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慢慢舒缓,生活也渐渐稳定。如果没有前几天发生的这些事儿,恐怕她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艾锐亚心中早已明白:她一手创造的安宁早就被日益增长的威胁蚕食干净,等待她的只有常年压抑的最终爆发,以及永恒的混沌。
她轻轻触碰紧紧缠绕在额头处的头巾,当她接触到某个柔软的物体时,她的手触电般弹了开来。
她的眼中泛出了久违的悲哀,一脸倦容。
几天前的晚上,在一位现实扭曲者的异常影响下,她长出了第三只眼。
那时,只听一声惊叫划破寂静的阴云,直冲天际。
“天,天啊,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看到他造成的灾难,方自由带着哭腔喊道,他颤抖着低下头,不敢正视他那慌乱捂住额头的母亲,“您的眼睛——我记得这个,可能是旗子,不,小时候就是这样,我是怪胎!我有超能力但我无法控制!妈,我得赶紧走,我不能——”
“你在说什么胡话!”艾锐亚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过她的伪装已暴露无遗,“我们…我们都是正常人。”
“正常人会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待十好几年不出去吗?妈?不要再骗人了!”年轻人的情绪逐渐失控,“前几年就有过,我,我,我想要抓来那只狐狸,却离得老远就把它变成了一滩烂肉,我——”
眼泪从他双目里缓缓淌下,每一滴都刺痛着女人的心脏。
“还有小时候,也有很多——我也干过很多不对的事儿。我还以为那只是幻想而已,结果现在一看,全是真的!”他继续哭喊道,“妈,你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告诉我啊!”
艾锐亚一时语塞,羞愧与胆怯从灵魂的深处爬上她的面庞,迷雾笼罩了她的眼。她只能以长久的沉默回应,再无言语。
房间陷入沉寂。方自由紧盯着眼前那相处十余年的母亲,而艾锐亚的目光则四处飘忽着,豆大的汗水从她身上不断滴落到地板。现在,汗滴滚落的“啪嚓”声便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了。
……
“妈,求你了。”他瘫坐在地,轻声问道,“我到底是什么?”
再无法躲藏了。艾锐亚想。
她深吸一口气。
“其实——”
还没等她准备好道出所有真相,男孩忽然开始痛叫,似乎是刚刚情绪失控带来的可怕余震。霎时间,一道环状紫色气场以他为中心向房间四周迸射开来,将艾锐亚“砰”地推翻,重重砸在书架上。
这厚重的气浪惊醒了艾锐亚麻痹多年的神经,让她每一寸肌肤暴露在久违的警惕与恐惧中。她张开嘴,全身上下微微颤抖着,因为那尘封的记忆此刻在她的脑海里奔涌翻腾,她明白——
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想到这儿,女人眼中的迷雾忽然间消散了。
“不,妈妈,快——快离开这儿!快跑!”方自由用最后的理智喊道,他眼中只剩下纯黑的色彩,“我要——我啊啊啊!啊啊——”
“嗡——”
随着方自由呐喊的音调逐渐上升,整个建筑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预示着地震已然到来。大片大片的玻璃窗与器皿在这声势浩大的震颤中四分五裂,管道和家具等金属物件挤出难听的嘎吱声,每一声都仿佛要将人的耳膜捏碎。艾锐亚被巨大的力量压倒在地,只能面无表情、呆滞地望向前方,她的心脏在这五味杂陈里剧烈地跳着,与这场景构成了一场失败透顶的交响乐。
“不,冷静!”艾锐亚的微弱呼叫如同风中飘零的羽毛,转瞬即逝,“冷静…下来…”
而方自由则痛苦地按住太阳穴,青筋暴突,深紫色的异常能量从他的七窍奔涌逃逸,令他面容扭曲,疼痛不堪。艾锐亚则使劲转过身去,在混乱的重力与冲击波中艰难爬行。
“嗡——”
她向客厅的方向扭头,双手双脚并用进行挪动。似乎过了一万年后,她终于强忍剧痛挺起身,一把拽下墙边的电视机。紧接着,艾锐亚挥拳砸向下方的电视柜,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嗡——”
电视柜的备用储物间像蚯蚓蠕动一般缓慢地打开,接着,一个复杂坚固的金属器件最终展现在女人面前——最后的希望。
“嗡——”
可惜,艾锐亚透支一切力量将其打开后,她已再无法将这仪器抬起哪怕一点。源源不绝的气浪和势不可挡的推力再一次将勉强稳住身形的艾锐亚重重地压在碎裂的地板上,令她无法再行动半分。
伴随着现实稳定锚上的红点不断闪烁,艾锐亚的神经中唯剩痛楚。
唯剩…痛楚。
痛楚让她三目紧闭。
这就是结束吗?
艾锐亚的意识逐渐在强风中飘零着、流逝着,最终趋于消失。血与水在重压下从她的耳鼻中缓缓流淌,让她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衰败的躯壳。
我要死了。
艾锐亚张开嘴,试图呼吸,但气流无法涌入她的肺。
艾锐亚伸出手,试图抓握,但周身是一片空荡,无处可依。
艾锐亚向上看,她的三只眼睛圆瞪着,因为上面是摇摇欲坠的天花板。
“咔嚓。”
啊,坟墓已经挖好了。
“轰隆隆——”
“那种感觉很沉重……”
在那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女人和孩子并排漫步在紫色的桥梁上,他们正彼此交谈,企图找到某个难以寻求的答案。
“光点,然后是刺痛和大风吗?”艾锐亚思考着,“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出生那天的景象,那天全世界都在下大暴雨,十分罕见。”
“暴雨,啊,对…”听到这儿,方自由的神情有些恍惚,“我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只知道那是最开始的样子。”
“你能记起周围的什么事物吗?”
“不…不行。”
“没关系,没关系。”艾锐亚慌忙摆摆手,“不要执着于你看到了什么,想想那同时还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这样有助于你的回忆。”
“额,可以。”他怯怯地向女人点头。
“好的,请想象一下自己正浮在一片湖中,身边只有无穷无尽的静止的水。一切皆有,一切皆空。”
男孩闭上双眼开始冥想。很快,艾锐亚看到脚下的桥面正在缓缓变宽变厚,更纯粹的紫光从桥身迸射而出,犹如萤火。
“安全,平静,彻底放松。”艾锐亚继续道,“然后盯住那颗光点。”
“不,不是光点。”
方自由向女人回应道,声音里夹杂了些畏惧。
“是一道光线——是划过雨夜的雷电。”
当艾锐亚终于苏醒过来时,一道光线从绝望的黑暗里涌现而出。
“嗡——”
四周仍然是那持续不断的冲击波,空气的剧烈振动犹如几百根琴弦被重重弹拨。难受的感觉让艾锐亚的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使她把一星期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呕吐出来。不过她的手腕此刻被什么东西稳稳地拉住,让她勉勉强强得以起身,这东西是如此可靠而牢固。
是刘易的手。
男人挡在艾锐亚身体上方,他的全身被天花板碎屑和瓦片沾满,几道清晰的划痕里流淌出赤色的鲜血。他抖抖右肩,撑起艾锐亚娇弱的身躯,然后伸出左手拖拽着她身旁的强化型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一步一步将地面踩出小坑,向着创始人义无反顾地走去。
一点,一点,再一点。刘易咬牙切齿地把金属锚推动着、滚动着、挪蹭着尽力向目标移动,不顾翻飞的刀刃割裂他的肌肤,不顾扭曲的钢筋扎入他的腿,使尽全身力气向风暴的中心前进。
渐渐地,扭曲的风暴逐渐停歇下来。眼见此景,刘易使出最后一丝力量,用力抡起手里的仪器向方自由所在之处砸去。
“哐!”
方自由被撞昏在地,世界在顷刻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
一时间,漫天飞舞的碎石瓦砾重新被地球引力束缚,它们噼里啪啦坠落在三人的周身,留下一地残破的废墟。现实稳定锚发出一阵蜂鸣,指示灯那红色光点的闪烁频率渐渐慢了下来,很久很久后才终于止息。
这预示着,创始人的能力被暂时封印了。
“嘿,看来,我们走了错误的道路啊。”刘易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碎石堆里,“艾锐亚,呼,你知道,我们啊,都得为此付出代价。”
他转头望向昏迷的方自由,眼神瞬间变得如冰般寒冷。
“是非常可怕的代价。”
方自由醒来后,他将自己整日锁在卧室,无话。
第二天黄昏时,他收拾好行囊,背上现实稳定锚离家出走,除了艾锐亚外没人尝试去阻拦他。
临别之刻,在门口等待的刘易将一把手枪交到了他手中,再交予他一枚造型奇异的子弹,然后拍拍他的肩膀。
“你知道,”刘易面无表情地看着年轻人,“我曾和你母亲用两把手枪,在一片废墟里妄图开辟新的道路。虽然现在看来,这条路也荒谬至极…这把是艾锐亚·伯德的枪,不管怎么说,它铸就了你的创始,我希望它也能见证你的终结。”
他指指枪身:“这是那条未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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