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才下了雨,宫里头西边的夹道上,走过两个宫人,是往内务府的方向。锦梨穿着淡绿的褂子,端着手,一步一步走得又慢又稳。边儿上是抽抽搭搭憋着声音咽泣的另一个小宫女,叫妙桃。

她忽然站定,扯住了锦梨的袖子:“姑姑,真没法子了吗?罚没辛者库,我给家里头丢大人了,这怎么办啊”。

锦梨偏头看她满脸挂的是泪珠,叹口气劝道:“皇后娘娘的性子几十年了宫里头都晓得的,任谁在跟前儿都是慎言慎行的,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罚没了的宫人不在少数,全是一句话的事儿。”

她伸手替妙桃擦了擦眼泪继续道:“这罚没的人多了,大伙心里也都有数了。不是犯了大事儿、没人敢来往了、在宫里头无依无靠的宫女,还是不会被为难的。小桃这不是还有我呢吗?”。

妙桃要哭得更厉害了:“姑姑……”。

锦梨忙又道:“不哭了不哭了,我替你打点着,会经常去看你的,嗯?宫里不许哭哭啼啼,一会儿叫人碰见,我可保不住你了”

夹道里的抽泣这才止住了,回归了寂静。锦梨拉了拉妙桃,两人又向着内务府的方向行走。一个满脸泪痕,一个一脸无奈。

内务府统管着内管领处,处理宫内食物以及管理杂役。辛者库就是属着内管领的一类人。当年锦梨的阿玛犯了事,一家子全罚没了,临了使了最后一把劲儿没让锦梨进了辛者库,而是被领去了内务府充婢。

锦梨带着妙桃到了内管领处门上,管事的太监见了,远远儿的便迎了上来:“哟,锦梨姑姑怎的到咱们这儿来了,是替皇后娘娘往广储司去的?我给姑姑引路吧?”

锦梨看了眼旁边低着头的妙桃,似有些为难的应到:“怎敢麻烦谙达,我这趟儿来是求您办事儿来了”说着扯了扯妙桃的袖子,妙桃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这给管事太监下了一跳。妙桃也是皇后娘娘宫里头的宫女,这些太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宫里面没有不嚼的舌头,见这阵仗,已经估摸个大概了。

“哎呦,小姑姑这是干什么”那太监忙要上去扶,让锦梨拦了:“谙达让她跪吧,今儿个午晌过,娘娘摆架上御花园里去了,要看前两天在莲池里投的几尾蝴蝶鲤,结果去了一瞧,一条不剩,全翻肚皮了,先前是因着小桃会养鱼,叫小桃看顾着的,没看顾好,叫娘娘见了不吉利,娘娘气急,就给罚没辛者库了。”妙桃跪在地上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下来。

“这不给谙达把人送过来,编内务府的册,这犯了错,本该是不应管的,只是妙桃她在娘娘身边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打点花草池塘是有本领的,我这才来替人求情来了,请谙达给瞧着安排个松落的活儿吧,没得送到浣衣局里,两日便消磨死了。”锦梨说着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玉镯,塞到那管事太监手里。

那大太监受宠若惊般弓着腰,小心翼翼接着,嘴里哎呦哎呦个不停:“锦梨姑姑是皇后娘娘跟前儿的凤仪女官,是娘娘的脸面,顶属体面儿的,这点事儿哪儿用得着这样啊,日后还要靠姑姑照顾呢,实在是折煞小人,好说好说。”边说着客气话,眼光儿却不离那只绿油油的镯子。

皇后脾气不好,瞧着是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模样,在宫里锦绣堆里保养得极好、瞧不出已经五十多岁,矜贵的样子常常没有笑脸,这个年纪本该沉寂下来,礼佛清心的,但是早些年御凤极的时候仗着家里边是金庭的重臣,皇帝要紧,十分纵容,在宫里几十年都是嚣张跋扈。

时间没有磨平她的棱角,成了这样言辞犀利的样子,这些年罚没不少宫人。但全都只管发一通火,要么打板子、要么就罚没了,不稀罕再打听过问下落,是编入辛者库,还是只内管领处任个偏职,没人过问的。

这些情况,内管领处的太监是清楚得很,只要没人过问,打点打点就能过活,看有没有人情可以卖罢了。

锦梨见事情差不多办的成,便松了口气,把妙桃拉起来:“还不谢谢谙达,内务府的活儿繁琐,往后再不绷着筋儿干事儿,就活该赶出宫去了。”

复又跟管事太监客气了两句,锦梨就要回御花园复命了。妙桃要留在内管领处。但是见妙桃哭得不成事,就又问得了管事太监同意,俩人在门上说了会儿子话。

妙桃是皇后宫里年龄最小的,家里面背景也一般,平日里兢兢业业认真办差事,也是稳妥的人,这才入的娘娘的宫。坤宁宫里边儿不少人精般的女官太监,妙桃估计是受了委屈,遭人陷害才到这步的。锦梨是知道的,这几日娘娘养的那些鱼都很精神,不至于一天不到就全没了。

只是这些都不好搬上来讲,日日在一起办差事的女官们也会勾心斗角,妙桃是后来坤宁宫的,年纪虽小但是却一手料理花苑的好本领,又会养鱼,但是心眼儿实,不懂避锋芒,刚来就让几个内屋侍奉的大宫女欺负了个好歹,是锦梨替她出了头,她心里是感恩的,往后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锦梨后面。

锦梨想起来从前在阿玛额涅跟前儿当姑娘的时候,这些记忆是让她苦涩的。她看妙桃像极了以前家里一起长大的侍女丫头,不想这最后一点关于家的记忆在这皇宫里被湮灭,她现而已经没有家了。

俩人在宫里相互取暖,情同姐妹,但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求情还是不得行,娘娘面前是说一不二的,她也只是个宫女,能帮的上的就这么多了。

锦梨给妙桃交代了不少,实在不能多留,娘娘身边还等着伺候,必须要走了。于是出了内管领处的门,走到夹道上,回头冲妙桃挥手叫她回去:“快进去吧,找大太监听训话去,我走了,安心等我来瞧你就好。”

妙桃依旧是泣不成声:“姑姑对我好,小桃都记得,您是我宫里头的亲人,往后出了宫也不会忘记您的!”

锦梨在夹道上回头看她,冲那张哭得红扑扑的小脸笑了笑,末了转身往层层宫闱深处里走去,夹道上就她一个人,一步一步,交叠着的手贴在褂子下摆前,慢慢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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