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那本杂志,估计停刊了

午后的天空被厚重的乌云笼罩,雨越下越大,浇湿了她的头发,脚上的布鞋也湿透了。又是这样的下雨天,古雅陌跺了跺脚,不停地往手上哈气,街角空无一人。

我站在橱窗外看时装店里风格各异的同一面料的衣服,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喊我,声音穿过雨帘,细细碎碎地声音像枝头开放的花簇。我回过头看见了一个陌生女孩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躲雨。

我指了指自己说:“你是在叫我吗?”

她点了点头,湿嗒嗒的头发上形成一圈细密的水珠,她把手放到嘴边形成喇叭状大声说:“可否送我一程,我快迟到了。”

我愣了愣,对于两个陌生人,这个请求有点突兀。未等我回答,她双手捂着脑袋急匆匆地跑过街道站在我伞下,微微喘着气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古雅陌,是一个面包师,店就在下一个路口,我可以请你吃面包。”

我笑了笑,盯着她仿佛会流水的眼睛边走边说:“我不太爱吃甜食呃!可是刚来巴穆图,这里变化可真大,也不知道上哪里吃饭,你能推荐一家餐厅吗?”

“我们店里的泡芙很正宗,我可以免费请你吃。”她依旧低着头,快速地移动脚步,”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给你做一个肉松面包,咸肉松,面包是没有味道的。”

“谢谢!”我把伞往她头上移,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短发齐眉刘海,圆脸,有点婴儿肥,睫毛很长。大眼睛,仿佛一闭上眼睛,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流下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雨渐渐停了,我收起伞说:“我看,就送你到这好了。”我是真不想吃面包,我尽量笑得很完美,咧嘴,弯成一个弧度。

“谢谢你!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在街头停下,朝她挥挥手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其实巴穆图很小的。”

紫堇木,是父亲给我选的名字,三色堇,是他生前最喜欢的花。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一副苍白的面容,双目无神,身材单薄,躺在竹制躺椅上听着收音机。那台小巧玲珑的半导体收音机每天会传出抑扬顿措、铿锵有力的评书声,而大多数时候是令人烦躁的“沙沙”

声。他喜欢在院子里养小动物,猫、狗和兔子,这使我有幸能经常看到猫狗大战,院子里从来不会寂寞。

他会在陶瓷花盆里种小种橘子树,开白色小花,没有香气,每月开一次,冬天依旧青绿。夏天时在墙角的花盆里种上一丛花生,一株冬瓜,大朵的冬瓜花在院子里寂寞地开放,没有蜜蜂也没有结果。

每当橘子花开放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第一次去巴穆图的情形。那里春光弥漫,旅游车走过长长的高速公路,经过一个村庄时,视野里出现一大片的橘子树,小朵的橘子花,白茫茫一片,像一片花海。每年春天,看到图宁街边开开落落的花,我都会想起那片白色如雪的橘子花。我一直住在图宁,图宁有我想要的自由与悠闲的生活,当然,也有我不想去追求的名利场,这让人困倦,也让人迷惑。人在追求名利的时候,会渐渐失去自由,而在追求自由的时候,会变得穷困。穷困是一场瘟疫,它会毁灭你的追求,也会夺走你的希望,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所以,要学会用自由去换取合适的名与利,当你喘不过其来的时候,你要学会用名利换相对的自由。而我能够在图宁如鱼似水地生活,是因为图宁有足够多的自由与金钱供我挥霍。

我经常会在大城市里迷路,走过一座桥,便会忘记一个人,走过一个路口,我只能在街头彷徨。在我眼里,每个路口都像商店里的罐装啤酒,个头规格都一样,看与不看都毫无意义。于是我开始看路标,结果我发现自己从来都不记东南西北。我经常筋疲力尽地坐在街边睡觉,醒来后看远处天空成群的飞鸟,自己一个人,很孤单的样子。有时候会想,找个对自己好一点的男人,至少牵着他的手,不怕迷路,可我总觉得这个想法很奢侈,毕竟,在城市里迷路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说不定他也是路痴呢。我在路边看到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拎着袋子坐在街边,一副思索的模样,我明白她是迷路了,而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爱莫能助地转身继续找路。

我想,迷路,也许是因为孤独。

我看着古雅陌推开“馨宇”的玻璃门进去了,不久换上工作服在后厨戴着白色薄手套做面包,熟练地刷黄油果酱,然后均匀地洒上肉松,满了一盘后将面包放入透明的玻璃柜里。店里稀稀拉拉地来了几位客人,端着小餐盘选面包。

走过十字路口,一转角,看到了一丛开得葱郁的映山红,培育后的品种,花儿大朵,鲜艳,像少女抹过唇油的嘴唇。春天是鲜花的王国,公交车经过一座石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排玫瑰花,高而直的干,细碎的绿叶,大朵大朵的黄玫瑰在雨水中被冲成奶白色。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曾经帮助过我的长辈,突然就觉得很悲伤,青春,真的很昂贵,而成长真的像蝴蝶蜕变,一层美丽一层疼痛。

巴穆图的春天在雨中渐渐凋零。我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下车,人来车往的街道,嘈杂声一片。在报亭里浏览杂志封面,看到了《国家地理杂志》,我看了看封面,没有标价,于是我问摊主,他盯着看了半天,右上角有一行小小的字:20RMB。我拆开包装,随意翻了一遍,不是英文的,内容过于简单,没有独特性的东西,于是放回架子往回走。又转了一个街角,店里在放音乐,我站在它隔壁一家饭店门口,听得泪流满面,我想起了我青春期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和痛苦的现在。我站在一片古老的水杉下擦干眼泪,一只黑色的蝴蝶飞在午后阳光里的草丛里。那天晚上,我得知了一位长者的去世,我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在陌生的城市的哭着或笑着彷徨着,父亲躺在大厅门口晒太阳,双目无神地看着我背着包戴着帽子出门。我不喜欢上学,也没到工作的年龄,父母很难过,而我很倔强。

我会一个人走在晃悠悠的吊桥上,看湍急的河流卷走泥沙;在大雨滂沱的早晨躲在亭子里燃火取暖;光着脚丫踩在河滩上打水漂;一个人坐在公园中心的花坛边温习功课,然后绕着林荫小道不停地转圈;站在高塔上看回家的路,然后静静地想家,想家里的那片竹林。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有很多朋友,可只有我会翘课去看风景,不挥霍,便不开心,就像赌徒,不输光便不会回家。

第二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噩耗,我很难过,可我依旧流连在巴穆图拍摄风景图片,没有钱,我哪儿也去不了,即便是回家悼念,可我真的很难过。

拍摄完照片,回到旅馆,打开电脑修照片,然后在线发给因西里。打开视频,他依旧是一脸干净的笑容。我说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往我卡里打点钱,要不然我得帮旅馆老板打扫卫生了。他依旧一脸笑容,看了我想死。好在他流了几滴“鳄鱼的眼泪”,我吃上了晚餐。晚餐很简单,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减肥瘦身还便宜。然后我去了“馨宇”,在离开之前,突然想见那个在街边遇到的小女孩。她依旧在忙,将面团送去烘焙箱,关上铁门,摁调温器,动作娴熟利落。看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她没想到我会来。我们坐在橱窗下聊天,光亮的日光灯照在脸上泛着幽幽的白光。橱窗外的人依旧稀少,太阳还没有下山,我身上只有一张火车票,我有点看透世事的沧桑。她给了我一袋子面包,甜的面包,甜的肉松。我摸出一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走路去火车站。

因西里从来不会多给我一分钱,我心里暗骂他这个“大地主”压榨员工廉价劳动力。他会给我一笔钱后笑着说:“多给了你便不会回来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懒得理你!”

我想离开他,可离开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又会回来,因为我爱他。我说:“你让我出去玩吧!给多少钱都可以。”

他说:“只能去巴穆图,我随时给你充话费,你想回来我给你打路费。”

我抢过他的银行卡,说了句:“小气鬼!”

我们经常这样吵架,吵着吵着他就会笑,他会在我走出办公室后说一句:“还治不了你。”然后又咧开嘴笑。

我给他讲过一个笑话,我说有个女孩子特别喜欢旅游,经常一发工资就跑得无影无踪,坐火车到处跑,最后疯脱了形被关进疯人院。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幽幽地说了句:”那不会是你吧!”然后捂着嘴笑。

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还在笑,笑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笑声嘎然而止,轮到我哈哈大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泪奔啊!那是我与他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网上找工作面试。之后就成现在这样了,我还记得他从地上爬起来说:“紫堇木,你等着。”

我与他其实是高中同学,只是教室太大,根本不分彼此,我是说不分彼此地不认识。认出他,仅仅是毕业照后面的名字而已。

坐在幽暗的火车车厢里玩微信,里面多了几条录音,我一一点开,是百加诺的歌声,那歌声,像一辆三轮在泥地上跑,一摇三晃,跌到坑里,哼嗤半天又死灰复燃。我按下录音键说:“歌星的歌要钱,你的歌要命。”

他发了个抓狂的表情过来,之后又丢了两颗炸弹,回复是:“不懂欣赏,那是贝多芬完整版的《命运交响曲》,录音时间有限,分段给你。下次给你《西班牙斗牛曲》,估计也得分几段。”

“不要摧残我那小耳膜小耳窝了,受不了你,《夺命交响曲》。”

“给我带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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