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世道,这群来自晋北、陕北流民们能活着逃到京师已经是大大不易,眼下最好的出路是投身富贵人家当奴仆,这是大多数人活命的首选,而且竞争十分激烈。有钱人家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要的,年轻力壮、无病无残疾的汉子和有生育能力的妇女是最紧俏的。

有些心善的人家也会挑几个健康无大病的孩子随便给口吃的养一养,养大了好歹是个劳力,即便死了也不心疼。

剩下的流民,运气好找个能遮风避雨的破庙、桥洞,干一份苦力活,还能苟活一段日子。时运不济,自然是生死有命了。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二日,郕王府,朱祁钰独处于书房,右手拿着一叠文书,正细细端详着手里这份名单。

名单上工整小楷记录着众多人员信息约莫年龄、籍贯、家庭人员信息、工作经历、本领特长等等。

前几日每次施粥他都是亲力亲为,手累就休息一会,顺便开个现场招聘会。

朱元璋对待自己子孙后代那真的没的说,一个亲王府的人员班子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王府仪卫司、王府长史司、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这些王府组织职位外加王府名下诸多田地、店铺,收留千余人流民没有太大问题。

前面十来年里,王府组织架构下的人员名额并没有饱和。主要还是皇帝朱祁镇小心眼,对自己弟弟有诸多防备,选择性遗忘派遣官员担任王府职位,皇上有这般心思,底下大臣、官员自然也能看出来,肯定不会自作主张提这事。

所以一直以来王府诸多事宜都是由卢俊才、黄有福两位长史、成敬典簿掌管,可是时间一长,自然是人心长草。

诸多掌柜、主事,如张、罗、刘、钱掌柜等人有了小心思,反正王爷不过一年轻小孩,整天读圣贤书、学的是圣人大道,不通俗事。这些掌柜带着之前的小王爷逛逛窑子、认识认识几个俏寡妇,把小王爷哄开心了,掌事谋利机会不就来了。他们再改改账目、以次充好,就能给自己多买两套院子、多娶几个女人,谁能不动心?

近月来,朱祁钰细看帐本、亲身走田地、库房、仓库,自然也都有所察觉,底下人谁阿谀奉承、谁踏实能干,慢慢都清清明白。

不过他也不急将王府内蛀虫揪出来,王府里的蛀虫虽贪了些钱财,但也能维持王府正常的运转秩序,若急忙将蛀虫抓出来,说不得有人狗急跳墙向锦衣卫、朝廷衙门检举郕王欺压良民、逼迫良民卖身为奴,勾结朝廷官员蓄意谋反等等。

朝廷大员如王直、胡濙、于谦等人或许不会听信小人举报、妄断罪名。可孙太后、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等人都是皇帝朱祁镇支持者中的核心人员,肯定会借题发挥,造成许多变数。

王府内部不过一小池塘,大明万里江山才是自己施展手脚的大舞台。王府内张、罗、刘、钱掌柜这些人小人物贪得钱财,自己身为王爷,多的是手段让他们吐出来。

朱祁钰眼神流转,心事暗藏,提笔在几个人的名字上画了红色记号。

这次王府招揽的人员中,大多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能够种地、养马、锻铁、铸甲、算术、挖矿、晒盐等等。

李永龄,今年四十五,家乡陕西延安府,村子遭鞑子劫掠,全家十口人,只有他和弟弟逃出升天,一路北逃,弟弟病死途中,只留他一人幸存。世代为工匠,他擅长铁器、兵甲锻造,只是之前王府为了避免猜忌,名下并没有锻铁铺,现在只能将李永龄安排到城外庄园,暗中准备锻造事宜。

郭长浩,今年三十二,榆林卫卫所军户,家乡同样遭受鞑子入侵。此人身材近六寸,大约莫一米九,马战步战皆是好手。朱祁钰让他和数十名同乡加入王府亲卫军,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罗安康,今年三十六,他是个小商人,常年行商于大同、鞑子部落之间,本钱小,胆子却很大,精通蒙古语。朱祁钰很看重他,一边让他掌管数个店铺,一边让他教授自己蒙古语言、文字。

秦育良,今年二十九岁,秀才一名,会写一手漂亮的小楷,朱祁钰准备安排他为教书先生,负责教导王府十四岁以下孩子读书写字。

王府刚收养一百三十五个小孩子,外加原来王府奴仆生养的孩子,一共一百八十六人。小孩子学新知识速度快,可塑性高,朱祁钰打算教他们各种学科基础知识,还有重要的民主思想。

其实,大明并非没有民主思想的萌芽,只是强大的帝皇权力、官僚制度、守旧意识形态、外部战争等等因素导致明朝中后期的民主思想启蒙失败。

改变大明子民思想潮流,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总得有个头,就从王府小孩子教育开始吧。

除了一些亮眼的人才,朱祁钰还把一些有管事经验的流民安排到几个蛀虫身边帮忙,逐渐拿回蛀虫手中权力。

安排好流民,朱祁钰又拿起另一份文书,里面详细记载了朝廷各项近况。

朱祁镇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到了宣府,由于战况不利,军队里各种军需物资及粮草急需补充,朝廷的诏书雪片一片飞向整个中原大地。

黄河以北都被动员起来了,五十多万民夫时刻忙碌在京师—通州—宣府之间,战争这头巨兽张开无情的大口将粮食、草料、刀剑长枪盾牌、木料、车马等等物料一口吞进无尽的深渊。

各府工匠日日夜夜锻造刀兵,地方官吏召集万千百姓运送物资,数百万黎民的血和肉都被投入到战争之中,而且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这场战争打断大明前几十年高歌猛进的雄壮气势,一联想到明朝中后期种种历史,朱祁钰竟有些拿不动手中薄薄的一张纸。随着见的人越来越多,手中事越来越忙,北京城越来越熟悉,他彷佛看到了这座巍峨高大、气势磅礴的王都狠狠的压在数十万黎民百姓身上,压得他们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夜色渐渐降临,房间愈加昏暗,蚊子苍蝇从窗外飞进来,他心情逐渐有些烦躁,朱祁钰从椅子上起身,顿时眼冒金星,头昏脑胀,扶着桌子强撑了数秒,才恢复清醒。

作为现代人,他也知道怎么回事。一是今天一下午都在看文书、处理事务,坐太久了,二是为了政治作秀,早上、中午和流民一起喝粥,没吃什么肉食,大脑长时间思考,消耗了许多能量,突然站起来,血氧跟不上大脑消耗,才有眩晕感。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放空大脑,只看着鸟儿在暮色中来来去去,过了半响,肚子咕咕咕发出了抗议,他慢慢喃语,反思起自己这两三日疏漏,“还是有些心急,王府诸多事该放手,多找点帮手。土木堡那边也插不了手,耐心等着就行,可以先结交一些六部官吏继续打听消息、还有拉拢锦衣卫人马。”

“诸事繁忙,但身体还是第一,这两天安排好王府事务,后面几天去田庄骑马、狩猎一番,顺便带带娃,放松放松。”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三日,朱祁钰一身单薄布衣行走在大街上,身后是郭长浩、王大喜两个护卫。

八月清晨徐风吹过有些凉意,昨天夜里大老婆汪夫人跑到书房想拜佛求经,他无奈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保住清白身子,朱祁钰慢悠悠说道:“还好起了个大早,再等一会,老虎醒了又要吃人了。还有以后我们单独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你们得称呼我为‘玉公子’”

王府里哪来的老虎,王大喜和郭长浩不明所以,不聪明的脑瓜子琢磨了好一阵,才回道:“好的,王爷。”

“嗯?”

“好的,玉公子。”

京师城周四十五里,人口数十万,可是毕竟大明皇城所在,皇亲国戚、满朝重臣哪个不得有个宅子。城墙内肯定住不下的,城门外有几千民房、商铺都是永乐年间修建的,此片房屋也被称为廊房。朱祁钰行走其间,想到土木堡战后,瓦剌大军直奔京师,这片地方都会沦为战场,心有不忍,又无可奈何。

崇文门外是皇城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商铺林立,大街道间里面还有胡同,多是专卖一类商品的店铺、有猪肉、木材、文房四宝等,现今街头流民比昨日少了一些,或许是豪门世家开恩,收了一些流民做奴仆,当然也有可能是患病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朱祁钰找了个酒楼,上了二楼客房坐下,叫来小二,“来两笼包子,两壶茶。”

小二答道:“好的,爷。”

没过一会,店小二拎着热腾腾的包子,上前笑言道:“客官,两壶上茶、两屉香喷喷驴肉包子一共四十一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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