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已是白发苍苍、荣名等身的言追和景越,抬头望向夕阳下金色的南山尖。还能记起那惊艳绝伦的身影,纵横在独属于那一人的天地之间,满王城的灯火尚不及他束发的玉冠灿烂。

那年白雪落满了边关,一侧是无边无垠的朔漠,一侧是有疆有域的王国,虚弱的古长城在极北的寒风中瑟缩着,被雪埋成一条委屈的小蛇。

祁国的边防军中,除了望台上几个换岗的哨兵,就再没别人了,镶着红边的战旗像这个冰天雪地里颤抖的火苗。

统帅的帐子里木头烧得噼啪响,将军们又凑在这里,死等着从王城临孜送来的补给和家书。他们铠甲穿的歪七扭八,吃了一冬天的肥羊未曾练兵,甲胄快要管束不住身体了。

和这群五大三粗、脑满肠肥的人相比,这张桌子最角落处坐着一个身着青色粗布棉袍的青年,高高地束起头发,一副书生模样,他守着靠近帐篷毡子的缝隙处,在寒意里保持清醒,他一手拢着毛皮领子,手指上是斑斑点点的紫红色。

祁国边防军主帅杜悔吾把脚搭在长桌上,身体斜向后靠着,懒洋洋地说:“今年多亏了景越那小子,这景平真是舍得豁出去自己的儿子,都没了一个了,老二还敢接着放出来。益国跟鬼方打得火热着呢,没咱们的事儿了,等着过年吧。”主帅说完,帐中的将军们跟着嘿嘿地笑。

“今天晚上烤只羊吃,喝点酒。”杜悔吾说完,帐子中另有人披衣出去准备了。孟之平是杜悔无手下的副将,坐在杜悔无下首,问:“上将军,补给什么时候能送到。”

杜悔吾抬头看向另一侧的何晚营,是祁国边境军为首的副将,说道:“月底吧,趁着大雪来之前。”

这个帐子里面的十来号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大军能送到这里的补给有三分之一要被刚刚说话的那三个人拿走,剩下的人再分走五分之一,层层克扣下去,寻常士兵根本就吃不饱。

而且,祁国的边防军中有一个秘密,将为首的三个人牢牢捆在一起,他们私运边地的粮草再高价倒卖给鬼方首领翟浊王,钱全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鬼方跟祁国做了交易,于是就发了疯一样只打益国。

这样一来,祁国的这几个人不但赚得盆满钵盈,还在祁王齐讼那里讨了个太平干将的美名。

帐中忽然沉默了片刻,议事长桌上铺着的地形图上堆满了骨渣果壳,洒了一片片油污酒渍。那个书生样子的年轻人忽然开口,发出如同玉璧相撞般的清脆的声音,和那群天天喊着说话,天天喝酒骂人的人一听就有分别。

“杜将军,依在下看,鬼方不是益国的对手,景家世代行伍,景越将军打仗也有四五年了,未有败绩,不可小觑,这次景越明摆着要把鬼方往东南方向驱赶,鬼方粮草耗尽,又打不过益国,只能来劫掠边关的百姓。”

“言督军放心,本帅与众位将军自会做好应对的准备,加固西北一带近益国的边防。”杜悔吾装出了一副尊敬读书人的面目,心里想的却是“读书人都是废物,鬼方才打不来呢,打了我他们过冬的粮食从哪里买?”

说话的人就是言追,字百会,在当世流传的一些传奇故事中被人称为“小言子”。

现世有两个半天才,一个是闻名天下的奚满,人们尊称奚满子、奚子,早年从祁国逃出去隐居了,三十年了世上未有他的音信,现在该有七十岁的高龄了。

一个是穆天子的老师许刑,许刑子,比奚子晚出十年,决心要恢复正统,匡扶王室,就给原是正统,现已沦为“人质”的穆国天子当了老师,穆国被捏在祁国的手上,为祁国守着益国到祁国必经的宛丘。

人们只是佩服许刑子这个人的才华,心里并不完全认同他,所以一般不称许子,连名同称许刑子。

另外半个就是他,言追,因为还太年轻,就谦称半个。他师从许刑子三年,学到一半许刑说“此子当在我之上”,用三年之恩要求他三年不入朝堂。

世人因为这件事贬低了许刑子,尽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窝囊的天子徒弟打算,笼络不得就干脆毁了人家的前途,乱世的三年,实在会有相当多可能的变数,也许到时候就没有这个人了。

人们正经为言追遗憾了一阵子。三年为期,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言追在祁国的边防军任督军,他的传说就在朝堂之外渐渐隐没了。

言追隐没边关,全凭他自己的争取。祁国国君齐讼即位十多年,早先励精图治国两年,后来渐渐分不清是非,重用了一帮废物。齐讼觉得自己的人手才是正儿八经的贤能,本无心招揽言追,只是出于一种作祟的表演型人格,任言追选官职,甚至扬言要为言追高筑黄金台。

言追只说自己有诺在身,不便任官职,主动请缨押送一批粮草到祁国边境的无终山要塞,这可把一群没本事的官员高兴坏了,为他们暂且稳固的身份地位。

齐讼跟言追聊过两次,并未从他的口中听到什么稳固江山的“符咒”,没有他想象中那种不劳而获的秘方,也没听到甜滋滋、夸张的赞歌。因此觉得言追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任他流落边关去了。

齐讼还是太子时的太傅申师屠,现在是祁国的左相兼国丈,专门讨厌言追这种心高气傲、年少成名还有真才实学的人,杜悔吾恰好是申师屠的人,办这事再方便不过了。

言追的建议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以他的聪慧敏锐能当天才之名是有原因的,他从无终山稀汤寡水的饭里早就意识到了边将偷粮草去卖的事,看见的是一个隐隐腐坏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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