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的榆次之役,史官如椽巨笔下,血肉横飞的战场、为国捐躯的万千将士、一切悲戚、遗憾、懊悔的呜咽与哭喊,都凝作丹青之上的寥寥数言。

子方终于不得不走上真正的战场。

以往,打仗对于他来说,只需要考虑两件事情:一是逃避,他可以仗着自己年纪尚小,得到几次被纵容的机会;二是推脱,即使一定要随大军远征,他可以负责其他工作,毕竟自己有所谓“奇技”傍身——不会迷路,许多时候运送工作需要他的指引。

本来这一切都很好,他几乎看不到真实两军厮杀之景,即使担心自己可能会对战局造成一些影响,但毕竟战场的走向和他记忆中的历史并无差异,或许法则无视了他,子方曾如此想。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其实是他无视了自己。当杀戮和死亡没有真正呈现在面前时,人们不会恐惧自己才是真的杀人凶手。

李信带着一队英勇善战的秦军猛攻,赵军节节败退,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刚开始,子方只是防御,或者扮作死尸躺在人堆里,或者只防不攻,对面毕竟不会胶着在一个人身上,很快会转移攻势。

而战场上,最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也灰头土脸,杀红了眼的士兵们没有心思注意到他,自己可以就这么躲过去。

然而,人有五感,即使闭上眼睛,耳朵仍然能够听到,蒙住脑袋,头脑也不会因此不清醒。同甘共苦、共同生活两三年,子方几乎能记得每一个战士的面容,他甚至跟他们每个人都至少说过一两句话,而他们正一个个凋零,横尸遍野。

一个小战士倒下了,子方清楚地记得,这是新来兵营不久、甚至是他亲自到秦国边远的郡县征发来的,虽然年纪小,但是热情好动,刚来就要和他比试,他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武安君白起一样的战神。

久经沙场、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老兵也倒下了,子方亲眼看到他的胳膊被斩断、胸膛被刺穿,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沙地。这个老兵性情孤僻,据说家人都在战火中亡故,也没什么朋友,子方是唯一一个反复多次主动找他搭话的人,也是第一个见到他潸然满面提起已故家人的人。

刚刚因为军功成为百夫长的战士也倒下了,他在来服兵役之前,只是一个每日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因为嗜财如命,这位新任的百夫长风评一般,他俭省得几年来没有换过一件战甲,而战甲磨损的痕迹已经十分明显,衣服上也打满补丁。他说,去年家里大旱,今年又大疫,家里没有余粮,一家十几口人全都指望着自己。

还有曾经撺掇他去和李信对垒的士兵,因为语言不通只能拉着他一诉乡情的士兵,曾经向他讨教孔子是不是还活着的士兵……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生命之火璀璨又短暂。

鲜血仍在蔓延。

血浸晚霞,厮杀声终于渐歇。

子方茫然地看着四周,思绪如烈火焚烧,把他卷入无边的地狱之中。

只要自己肯动手,他们可能就不会死去,这场战役都不一定会发生,在庙堂之上不战而胜并非不可能,这些死去的人甚至不会被卷入这场战斗。

教授们可以在课堂上和学生声情并茂地介绍魏晋碑刻、隋唐墓志,把它们摆在人来人往的展厅、博物馆,供人们驻足欣赏,但是很少有人能在父母的墓碑之前谈笑风生——距离的遥远让我们看不清远去的历史。

但是现在历史活生生地呈现在自己眼前,你死我亡的斗争还远远没有尽头。

子方曾在心里暗示,自己只是一个观察者,就像一个精密的监控一样,只要在离人们稍远一点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一切就好,所发生的事情已成定局,改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自己的功能只是观测和考察,为未来的研究者提供更多的数据。

数据,多么讽刺。

荷马史诗里,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交战时,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在一旁观看,他们兴致勃勃地看着凡人的血肉死拼,饶有兴趣地讨论着输赢各自花落谁家,就像孩童好奇地看着玻璃弹珠里的花纹。宙斯小巧精致的金秤偏向了阿喀琉斯一方,于是胜负已定,余下的都是凡人毫无意义的反抗。

但是他不是神明,没有权利决定人的生死。

救了一个人会怎样呢?让他去杀更多的人?他一个外来者,凭什么决定秦国的士兵就应该得到拯救,赵国的士兵就应该死的越多越好?就因为前者是他的“观测对象”吗?各国争斗,各为其主,本来就没有什么正义邪恶之分。

他本该无情地注视这一切,甚至连运送粮草这样的工作都不应该承担,没有粮草对军队是巨大的威胁,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降低了这个风险。

厮杀的声音一开始尖锐又刺耳,后来逐渐让人麻木,子方手里还握着盾牌,身上因为抵挡刀剑被划出几道口子,但这微小的刺痛对他毫无妨碍。

近在眼前的杀戮提醒了他,自己或许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死,只是自己欺骗自己,认为法则允许他这么做,但是看不见从来不等于不存在。

浑身上下沾满血渍、像从黑白无常手下挣脱出来的李信,此刻面容坚毅而肃穆,带着部队向前进发,他似乎注意到了子方的异常,但只是皱紧眉,没有说话。

而只有这片刻停歇,似乎从天而降的赵国士兵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饿久的野狼盯上肥美的羊羔,顷刻间便如洪水一般涌上来。

几乎是必死之役。

子方麻木地看着厮杀场景的重现,几乎忘记了抵抗,甚至恍惚之间觉得就这样倒下也不错,直到一个战士扑到他的面前,为他挡住了袭来的箭雨,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温热又浓稠。

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子方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用盾牌为秦兵抵住赵军的攻击,带着他们逃离,可是赵国的士兵太多了,子方不能杀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消极地抵抗,尽量为秦军拖延时间。

局势逆转,本来是战胜一方的秦军此刻被包围,只有一小部分得以逃脱,但是大多已经重伤昏迷,子方只能把他们一个个背出去。

主将李信仍在浴血奋战,被数十赵兵围攻,身中数箭,几乎到了生死关头。子方硬是用盾牌冲开了包围圈,把重伤跪地的李信背起来逃了出去,被围攻的赵兵群起攻之,身上被砍了不下数十次,终于还是凭借速度突围,战场上兵戈交接之声未息。

李信仍有意识,他不愿逃走,在子方背上大喊:“放我回去,我还能继续战斗!放开我,你这个懦夫!”

“将军,您回去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现在不是您送死的时候,还有更多仗需要你打。”

“你连一个赵兵都没杀,为什么?你明明能杀了敌军!拿起你的武器,去战斗!”

“因为我是懦夫,我不想死,也不想别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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