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派出来的是战船,性能和速度都远比普通的民船优良,可大海茫茫,想追击拜月教,谈何容易。

祖大寿站在船头,看着头顶慢慢聚拢的片片黑云,耳边萦绕着老县丞的声声叹息,眉头紧皱。

作为一名军人,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拜月教苦心经营多年,培养死士、研制火器,反叛之心昭然若揭,这么一个对帝国有威胁的组织是绝不能放过的,祖大寿轻叹一口气,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的了什么呢?能为国效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归宿,未尝不好。

第二天的傍晚,暴风雨果然来了,大海失去了往日的平静,狂风抽打着船身,如墙般的海浪排山倒海的压迫而来,天空变得漆黑,一时间,巨浪滔天,狂涛怒吼,船身只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翻天覆地的摇晃着。

海天之间已无法分清,怒涛翻滚、咆哮奔腾,骤雨倾倒而下,灌入船舱。

电闪雷鸣似乎就在头顶,炸雷劈下,震耳欲聋,闪电一个比一个疾,雷声一声比一声响。

这些将士都是山海关的守军,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不习水性,蒋明溪是京城人,也是旱鸭子一个,此时此刻站都站不稳,只能紧紧抱着一个桅杆,身心都翻江倒海了,胃里的苦水被吐了出来,天旋地转,到处都是雨,都是水,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天空和大海。

蒋明溪天旋地转,心中充满了恐惧,船越摇越厉害,已与海面平齐了,栏杆已经碎裂,不停有人被甩了出去。

突然一个巨浪袭来,船猛地跳了起来,耳边一声巨响,仿佛死了般的剧痛传来,身体被狠狠的甩了出去,船翻了,无数人落入了大海里,蒋明溪想呼救,却呛了一大口水,赶紧提起一口真气,浮了起来。

周围到处都是四散的船板和落水的人们,蒋明溪死死抱着一块船板,爬了上去,十月的海水透骨的寒冷,在海里一会便冻僵,爬到木板上的还能好一点,暴风雨还在肆虐,船板在海中不停的上下翻滚,似乎一会被卷进了深海,一会又被推上万丈深渊。

蒋明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曾经的一切都那么的遥远,心中充满了绝望,只能一边紧紧抱住救命浮板,一边运功抵抗寒冷,听天由命了。

四周漆黑一片,身体随着海水剧烈的起伏、翻滚、扭曲。

这一夜,大概是地狱之门打开了吧,寒冷、恐惧、绝望、死亡充斥了世间。

开始耳边还有哭喊声、惊叫声、呼救声,可慢慢的全都没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僵,这一夜,无情的大海,不知吞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生死一线,却无能为力。

蒋明溪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长时间,希望随着体力的慢慢耗尽越来越渺茫,这么冷的海水,就算有内力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海风很大,吹着自己一直漂,不知身在何方,离丹东港已有万里之遥了吧,还会有人找到自己吗?

东方破晓,初升的旭日慢慢露出海平面,海天之间,刹那间被映衬得血红,血红的,也映衬得蒋明溪心中一片绝望。

海面温和平静,朝霞华丽似水,可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已然消失,浩瀚的海水中沉葬着多少冤魂,又有谁知道。

蒋明溪不停的提醒自己不能睡,意识已经慢慢消失,这次来东北注定是个死局,他们三个人都回不去了。

蒋明溪梦见自己身在一辆马车里,马车正在行进,路况不太好,车不停的摇啊摇,摇啊摇,跟坐船似得。

车内绫罗华幔、香薰缭绕,坐着费扬古、曹胖子和自己,费扬古和曹胖子都衣衫整齐、精神抖擞,正唠着闲嗑。

蒋明溪心里一股暖流经过,温温的、暖暖的,这不是他们三人刚刚领命出京时的情境吗?

那时多好啊,堂堂锦衣卫,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非常的不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忘了,又好像马上就要有事情发生会将这幸福终结,是什么呢?为什么想不起来,心里仿佛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恐惧。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费扬古说了一句“下车吧”,蒋明溪如平时一样率先打开车门跳下去了,回头一看,费扬古和曹胖子二人正端端正正的坐着,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奇道:“费大人,曹大哥,你们怎么不下车呢?”二人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没有回答,忽然车门关了,一股大力将他甩了出去,马车绝尘而去。

蒋明溪心里猛然一痛,失去的终归失去了,鼻子发酸,耳边有泪水划过的感觉,睁开了眼,见到的却是晴空万里、白云悠悠,不时有海鸟飞过,雪白的身躯如流星一样,一闪而过,比人自由多了,深深的呼吸了两口空气,没错,是活着的感觉,不觉苦笑,自己又没死吗?

这是哪?蒋明溪一个翻身想坐起来,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头上出现一个人影,俯身看他,是个男人,却梳了个奇怪的发髻,衣着也很奇怪,穿了件裙子,看他醒了,还用脚踢了踢他,蒋明溪吓了一跳,挥手挡开,这一吓手脚也能动了,腾的坐了起来。

发现自己身处一艘船的甲板上,这艘船不太大,船上有4、5个男人,都穿着奇怪的衣服,看见他醒来似乎还很高兴,叽里咕噜的说了些听不懂的语言,这是哪里的方言?蒋明溪接触过很多地方官员,学过一些闽、浙话,听着也不像,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感觉很不舒服,船上有股刺鼻的鱼腥味,难道这是一艘渔船。

身上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丝毫没有在丹东港所感受到的寒冷,难道这不是东北了,自己飘到江南去了,不能吧,那得多远啊,那几个人说了一会话,有个首领模样的人走近来端详他半天,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人回头说了什么,又有一个人端来了一碗水和一个圆圆的米饭团给他,蒋明溪连日来滴水未进,管不了那么多,将水一饮而尽,米饭做成饭团还是第一次吃到,里面有鱼肉似得东西,虽然是凉的,味道很可口,几口就吃完了,正想道谢时,触碰到了首领阴冷的眼神,看货物一样看他,心中一凉。

那首领和身后人说了句话,就有两个人将他拽起,蒋明溪浑身无力,被人半拖半拽起来,这几个人都不高,不过很壮实,身上有着一股子鱼腥味,看着这些衣着古怪、头挽发髻,满脸横肉、说话叽里呱啦的家伙,蒋明溪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词语“倭寇”,不由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凉的自己遍体生寒,对,就是倭寇。

蒋明溪生于官宦之家,从小对抗击倭寇耳濡目染,在他的心中,倭寇就是这种短小精悍、精明狡诈、目露凶光的模样,也不怪蒋明溪惊恐,倭寇为祸大明东南沿海几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明朝老百姓的眼中,倭寇和魔鬼无异,看来“日本鬼子”是有悠久的历史的。

同时也觉得奇怪,倭寇作乱困扰大明王朝沿海长达百年,不过二十多年前已被辽东指挥使李如松彻底打败了,李如松入朝作战,指挥壬辰抗倭援朝战争,将倭寇赶出朝鲜,在大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人不佩服。

自此,倭寇在东南沿海彻底绝迹,那这些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蒋明溪心觉奇怪,这两个人将他带了下去,来到了船舱底部的一个小门,推了进去,关上了门,这个房间里面刺鼻的鱼腥味更加浓烈,让人作呕。

听着外面的锁门声,蒋明溪慢慢坐在地上,他实在是起不来了,房间光线昏暗,只有棚顶上的一个小气窗透出一丝光亮,里面堆得全是鱼,果然是一条打渔的船,忽然,蒋明溪眼角的余光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屏住呼吸,那人一动不动,是活人还是死人?

蒋明溪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发现那人全身黑衣,坐在地上,双手环抱膝盖,低垂着头,听见有人进来,慢慢得将头抬了起来,一双清冷的眼睛盯着他,这双眼睛,认识啊,这不是那个将他骗得好苦的拜月教小女孩“大节”嘛,她竟然没死,真是冤家路窄。

此刻的“大节”已然没有了在拜月教中那劲装、干练的样子了,脸色苍白,衣服残破,头发散乱,比初见时消瘦多了,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大大的,但眼中寒冷之光较之前更甚,让人不敢靠前。

蒋明溪摸摸自己的脸,满脸胡茬,披头散发,不禁苦笑起来,自己的样子估计和大节差不多。

“大节”盯着他半天,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又慢慢低下了头,似乎精疲力尽,她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在这场艰苦的战争中能够活下来就不错了。

蒋明溪想起她像头小狼似得护在青龙长老身边的样子,小小年纪,一柄战刀就能使得虎虎生威,快速无比,是怎么练出来的,又想起那些拜月教的青年教众打仗都是这么惨烈,拼不过就同归于尽,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所以,蒋明溪决定,自己元气大伤,还是先别招惹这头小狼为妙,虽然他很想问问拜月教主死了没有,又觉得在暴风雨中,谁能知道谁的死活啊!

船舱里又颠又晃、臭气熏天,两人默默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没什么可说的,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战事,难得静静歇会,小女孩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蒋明溪也慢慢闭上了眼,实在是太累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船舱漆黑一片,天棚上的气窗一丝亮光也没有,难道到晚上了,蒋明溪凝神倾听,小女孩一动不动,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还在睡,睡吧,落到这些倭人手里不会有好事的,还是养足精神再说吧,想着想着,又迷糊过去了,再次醒来时,透过气窗能看见蔚蓝的天空。

又过了一天,门打开了,进来个男的,端个木盘,放在门口,转身关门走了,木盘里放了两碗水和两个饭团子,应该是给他俩的食物,这是蒋明溪第二次被囚禁了,比第一次待遇好点,有吃的,看来是不想让他们死啊,想到这,顿时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立刻把他的一份食物吃的干干净净,回头看看小女孩正冷冰冰的望着他吃东西,一副提防的表情,没有过来,蒋明溪心里微微有气:“谁提防谁啊,这种拜月教的余孽他连看都不想看,拜月教的狡诈、诡谲他都见识了,还真怕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这小狼崽子给掏了。”想完,扭过头去,不再打理“大节”,爱吃不吃。这一天,两人还是无语,蒋明溪自顾自的打坐,调节真气。

到了第三天,直到气窗里的阳光很强了,头顶上人声嘈杂,不时有人跑来跑去,过了一会,船竟然停了。

两人心里一阵欣喜,经过了这么多天的咣当,都快忘了脚下不摇是什么感觉了,两人不胜水性,在海上逃跑难于登天,回到陆地,容易多了。

过了一会,进来几个人把两人双手背过去绑了起来,带了出来,船板上阳光明媚,海风阵阵,两人贪婪的呼吸着,船老大将他牵带下船,带上了一辆牛车。

牛车很简陋,只有几块板子,小女孩一言不发,表情漠然如拜月教时一模一样,牛车走在颠簸的小路上,秋高气爽,暖风徐徐,两边都是收割完的稻田,不时看见农民在路边忙乎。

这务农的人穿着宽袍大袖,头戴草帽,裤子只到小腿,脚踏草鞋或木鞋,这是什么地方?这么暖和,肯定不是东北了,难道真的随海浪来到了东南,倭人来东南干什么,他们怎么敢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中国内陆呢?越想越迷糊,似乎哪里出了问题,隐隐觉得哪都不对劲。

走了半天,来到了集市,此时是正午时分,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大街两侧排列着整整齐齐房子,房子很奇怪,全是木质结构,整洁干净,颜色素气,纸糊的巨大门窗层层叠叠,有的房子上还挂着白色灯笼,和小白旗,白旗上写着奇怪的字体夹杂着中文。

偶尔出来一两个人,也是衣着古怪,像把浴袍穿了出来,不管男女,都梳着发髻,脚踏木屐,走起路来,当当作响。

蒋明溪本来还想伺机逃跑,找到官府就好啦,可这一路上越看越心凉,最后看到人们脚下穿得木屐时,脑袋嗡的一下,这,这里难道是倭国?自己一直奇怪倭寇怎么能出现在中原,难道反过来了,是自己漂流到了倭国了,怎么可能呢?丹东港与倭国这么远,怎么可能呢?

蒋明溪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这么多天的生死考验加一起也没有这次的打击巨大,回头看看小女孩,她也察觉了,脸色异常的苍白,两人四目相对,心中都充满了惶恐与绝望。

牛车在一个别致、考究的两层楼房前停住,楼房的窗棱边伸出两只白色绮幔,一只上面写着一个粗黑的“酒”字,另一只写着“艺”。

船老大走了进去,半天才出来,后面跟出来了一男一女,蒋明溪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吓了一跳,这女人的脸实在是涂得太白了,像把白面都糊在了脸上,两条眉毛画得又细又短,嘴用胭脂上下点了两个大红点,妆太浓了以至于看不清到底长得什么样,有点像台上唱大戏的没画完的脸谱,男的也抹个大白脸,嘴上涂得通红,怎么这倭人打扮得跟个鬼似得呢?

这两人不停地打量着蒋明溪和“大节”,两人都已憔悴不堪,可那女人像见了宝似得,满脸笑容,还用手摸摸蒋明溪的脸,吓得蒋明溪往后退了两步,那女人非常高兴得和船长叽里呱啦的说了什么,就拿出了一小袋子东西递给了船老大,那小袋子沉甸甸的,这下就算语言不通,也看明白了,敢情这船老大把他俩给卖了。

上来了几个家丁,将两人带了进去,走进正门,是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院子,院子里摆满了这种各样花卉,香气扑鼻,过了庭院是一个长长的走廊,与中原不同,这长廊是用木板铺的,打理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廊上有两个正在擦拭的佣人,见人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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