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曾泰准时来到小驿馆当中。

自他被调任到吉祥街以来,几乎每日都会提前赶到这里,有时是一盏茶的功夫,有时是半炷香的时间。

昨日自曾泰受伤离开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宁念并不知晓对方在京兆府遭受的那一番波折,他和知许在赌坊分别以后,本想去京兆府看看,可想到曾泰离开时的情形,想来应该并无大碍,再加上巡街差务不能耽搁,索性宁念直接留在街上接替曾泰值了个连勤。

不过由于他接连几日没怎么休息,就算他武道修为有所增长,可仍旧有些扛不住,反正一夜无事,少年就在天刚蒙蒙亮时回到了小驿馆内。

此时他正坐在小驿馆内专心烤火,怔怔出神。

房门突然被打开,少年听到动静,轻轻转头看了过去。

曾泰脸上的淤肿还未完全消退,昨日脸上涂抹的那层黑乎乎的药膏也被清洗干净,原本被封的右眼已经能睁开一道缝隙。

周老头的医术果然高明,简直是达到神鬼莫测的地步,不得不令人叹服。

少年望着曾泰,见他状态有点不对劲,心神恍惚,忧心忡忡,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就连看向自己的目光都躲躲闪闪,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宁念没有多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他语气温和:“你昨日受了伤,可以在家好好休养几日,反正在这附近巡街也没那么辛苦,我完全可以把时间错开,接替你两天。”

曾泰面露愧色,缓缓低下了头,一向喜爱多嘴嚼舌的他这次却双唇紧闭,沉默不语。

宁念见状直接起身走到对方身前,抬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上,一脸真挚的说道:“怎么了?这可不像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突然变的扭扭捏捏。”

曾泰闻言骤然抬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永远是那双清澈而又平静的眼睛,就像暗夜里的两颗繁星,璀璨而又安宁。

他的心绪逐渐平复,可仅能睁开的左眼当中仍旧怀有一丝愧疚,本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宁念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副如春阳般灿烂和煦的笑脸,目光真挚,发自肺腑,“什么也不用想,既然来了,那正好我就先回去休息一下,你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我下午还是会早点过来。”

话落,少年不假思索,绕过曾泰准备离去。

“班头……”曾泰突然伸手,拦住了对方。

少年转身,眼神疑惑,依旧笑容满面,“还有什么事吗?”

曾泰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本是个性情豪爽,禀性粗狂之人,言谈举止从不扭捏,自小就不知那百感交集为何物,但今日这个自小无忧无虑的小胖衙役,真真切切的体验了一把多愁善感的滋味。

这种滋味让他很不爽,很别扭,就好像无意中丢失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心中充满了懊恼以及惋惜,总之是五味杂陈,难以描述。

自打曾泰进门,宁念就已察觉他今日举止有些反常,这根本不是曾泰的性格,曾泰虽说平日行事也会粗中带细,可性格天生,一般很难改变,在他印象中眼前这个小胖衙役一贯都是火急火燎的作风。

曾泰答非所问,他盯着宁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有点苦涩,说出的话也令人一头雾水,他晃晃还略带肿胀的大脑袋,脸上横肉如波浪荡漾,泛起微微涟漪,语气略带试探,小心翼翼,“班头,你着急吗?”

宁念未加思索,摇摇头认真回了一句,“不着急,怎么了?”

曾泰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生怕对方反悔,赶忙扭动着臃肿的身子来到桌前坐下,完全不给少年反驳的机会,“班头,反正这会街上也没什么事,你既然不着急,咱俩坐下来唠会嗑。”

宁念站在原地想了想没有说话,随后来到桌前缓缓坐了下去。

胖衙役咧嘴一笑,突然问道:“班头,你还记不记得半个月前,我去周爷那找你报到?”他直来直去,开门见山。

宁念点点头,不知对方何意。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后来病是好了,可我这身子自那以后就没瘦下来过。”曾泰似乎恢复了往日话痨的秉性,宁念刚刚坐下,他就滔滔不绝,嘴再也没停过。

少年默不作声,认真聆听。

也许,这世间人大部分都没在意过这一点。

若非对方是达官显贵又或自己有求于人,谁又会在他人叙事时,每时每刻都认真聆听。

其实,这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最微末的也永远是最容易被世人忽视的。

殊不知,认真聆听也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那是一种不经意却又发自内心的尊重。

少年便有这个习惯,但并非自小就有。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这个小小的习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

也许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紧紧攥着一个钱袋,独自跑到周老头的住处拿药,并且用十二分的心神去记住老人的每一句叮嘱,火候用几分,药熬多长时辰。

又或许是他娘临终前,依靠在床头轻声细语,体贴入微的碎碎念,以后吃饭不能急,天冷多穿衣,冬不踩冰,夏不淋雨,念儿乖,要牢牢记住娘的话,再调皮,再喜欢也不能去……

更有可能是在那送葬的路上,小道士沈清风一边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一边手把手的教给他,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得敬畏亡魂,毕竟送葬路上规矩多,奈何桥前无善恶,欺人莫欺鬼,若想让至亲在下面过得舒坦,就更要多多益善,小心谨慎,多攒阴德……

贫苦少年静静的坐在桌前,他仿佛一个聆听者,很有耐心守在一旁,始终没有插话。

曾泰则自顾自的念叨着,“随着我渐渐长大,周围人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怪异,就因为我的身材,哪怕是后来我接了我爷爷的差,成了一名京兆府的差役,可我仍旧能从他们眼神深处看到那一抹嘲笑。”

“其实那些人根本不用刻意掩饰,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根本就藏不住,而且我又不傻,还是能看的懂的,这些人要么是有求于我,要么畏惧我京兆府巡街差役的这层身份,就连一直和我朝夕相处的同僚,他们也一直在背地里拿我的身材说笑取乐,这些我都知道。”

曾泰说到此处,突然顿住,随后定定的看向宁念,咧嘴一笑,发自肺腑,“可班头你不一样,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那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到藏不住一丝灰尘。”

“你知道吗,你是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爹娘以外,第一个不用那种眼神看我的人。”

“所以,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曾泰这辈子必须要交你这个朋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小胖衙役的语气渐渐变得郑重,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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