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多勒带着新教宗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长廊,停在一个房间外,乳香的气味透过紧闭的门缝溢出来,传说圣利亚诞生时,身旁的树流淌下了馨香的脂膏,被火焚烧后散发出了扑鼻的异香,这种产自东方的昂贵香料就成了教廷的标志性物件,每到大庆典的时候,广场上立起巨大的铜盆,成桶的香料往里面倾倒,一天就成烧掉上千金佛罗林。
就比如今天的神迹广场,几个大铜盆里不间断地烧着乳香和没药,整个翡冷翠都弥漫着这股沉郁庄严的香气,也流水似的往里烧着拉斐尔的钱。
拉斐尔闻了闻,辨别出了除了乳香与没药外,里面还混杂着刺鼻的胡椒、月桂的气味,这是用来给病人提神醒脑的,通常只有临死前完全无法清醒的病人才会被迫用到这种刺激神经的办法——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留下遗言。
他看了一眼小唐多勒,推开门。
里卡迪宫原本是教皇圣里卡迪三世的居所,他为了当选教皇,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送给了各位枢机,其中也包括这座当时刚修建好不久的宫殿,唐多勒枢机获得了里卡迪宫后,没有多加修整,于是里卡迪宫的风格还延续着圣里卡迪三世时期的方正、规整。
卧室面积不大,紫色天鹅绒窗帘将落地窗遮挡得严严实实,细长的古典柱子把穹顶撑得很高,垂着帐幔的四柱床上人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床前的炉子里烧着香料,最浓郁的时期已经过去,烟雾只是淡淡地往外有气无力地冒。
拉斐尔的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又松开。
尤里乌斯身上也有没药和月桂的香气,他在这个房间里停留的时间应该不短,用上了胡椒和月桂,他到底想要听唐多勒枢机说什么?真的如他所言,只是想知道唐多勒还有什么未尽的遗愿?
拉斐尔并不愿恶意地去揣测他的导师、他的引路人、他少年时期长久的庇护人,但是……
教皇卧室外卫队的巡逻批次早就被他交给了尤里乌斯,尤里乌斯的手段和心智他十分清楚,可是在他的死亡之夜,教皇卧室外空无一人,刺客大大方方地推开了他的门、走到了他床前。
在解开这个谜题之前,他无法将宝贵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人。
哪怕是尤里乌斯。
尤其是尤里乌斯。
来自亲近之人的背叛比世上的一切苦酒都要酸涩,而拉斐尔不愿意再次品尝这种苦楚。
“父亲,父亲,教宗来探望您了,父亲,醒一醒……”小唐多勒站在帷幔后,低声呼唤着沉睡的唐多勒枢机,被子里的老人须发皆白,脸上满是苍老的皱纹,身躯干瘦,陷在蓬松的羽绒被子里,就好像芦柴棒掉在棉花中,不仔细看都看不见那里有一个人。
唐多勒枢机今年也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翡冷翠的荣华富贵给予了他比常人更优越的生活,也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疯狂吸干了他身体里的养分。
来去的宾客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大剂量的香料、药物死死将他的性命拖在丝线上,他的亲人们试图从他嘴里榨取出更多的财富,一个枢机手里的资源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趁着他尚未蒙主恩召,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唐多勒枢机脸上弥漫着青灰的死气,两颊干瘪,他长久地昏睡着,梦里却总是反复回忆着他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活力十足,唉,年轻真是好啊,头脑灵活,思想敏捷,能够握着剑和强盗搏斗,可以一天一天地和人为了一个问题辩论不止,也能一腔热血地做事。
他的生命不长也不短,但是这一辈子于他而言确实是走得太长啦,他的挚友早就离开了人世,他的妻子也已经弃他而去,兄弟姊妹们无一存活,他替他们照顾血脉,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照顾侄子侄女们,教育他们、为他们娶妻婚嫁,为他们收敛财富,将他们托举上更好的职位,让唐多勒家族壮大、绵延,为此他甚至做出了出卖灵魂的选择……
主啊,如果可以,他的灵魂能否获得救赎……
忽远忽近的声音传来,像一根蛛丝牵扯着他昏沉的神智,他恍惚辨认了一下,认出了这个属于儿子的声音。
皮亚诺,唉,皮亚诺,这个过于天真愚蠢的孩子,老父亲还没有咽气,他就已经被人玩得团团转了,甚至还将尤里乌斯那条毒蛇带到了他的床前,等他死了,这个傻孩子要怎么办呢,唐多勒家族又要怎么办呢。
所以这次又是谁?
怀着这样厌倦疲惫的心情,唐多勒枢机艰难地抬起了眼皮,借着室内摇晃昏暗的光线,一眼看见了站在床边的一个身影。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去,只看见了一头璀璨的金色长发,熟悉至极的白金色法袍随着对方的俯身靠近了他,教皇专属的绿乳香和甘松花的香气充盈着他的鼻腔,他曾与这香味日夜相伴,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这件熟悉的法袍。
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双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眼尾狭长,刀一样锋利地拉长。
这眼睛,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难道是故人回返,来接他了吗?
是的、是的,没错,他是教皇,是神在人间的代行者,蒙主恩召之后也当是列入天使行列的圣人,前来俗世接引将死之人的灵魂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于是小唐多勒就惊恐地看见自己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的唐多勒枢机眼里忽然涌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对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奋力抬起了双手,伸向年轻的教宗,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在哀求。
“德拉克洛瓦……德里克!德里克!请你——天啊,我很抱歉,你来了……”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一个名字:“德里克、德里克……你原谅我了吗?你来了,你原谅我了吗?”
德拉克洛瓦,那是逝去五年有余的圣维塔利安三世的俗名。
小唐多勒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和圣维塔利安三世曾是多年的挚友,但在圣维塔利安三世死后,父亲好像再也没有提起过对方,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对着新教宗喊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个很像吗?
小唐多勒头皮发麻,所以那个传言真的是真的?新教宗是圣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
被认错了的拉斐尔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悦,温和地对坐立不安的小唐多勒说:“请给我和唐多勒枢机一点时间,可以吗?”
“当然,教宗。”小唐多勒很识趣地弯腰,退出了这个沉闷的房间。
年轻的教宗站在床边,在脸上挂了一天的笑容卸下,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冷漠从眼角眉梢里流淌出来,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酷,几乎和挂在墙上的教宗圣像重合了。
“唐多勒枢机,请再好好看看,我是谁。”他贴进了床铺,眼神冷峻,糊涂的老人反而更笃定了,嘴里重复着“德里克”,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拉斐尔烦躁地皱起了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尤里乌斯和你说了什么?”
“尤里乌斯”这个名字短暂地唤醒了枢机的理智,波提亚大家长的脸在他脑子里摧枯拉朽撞开一条通路,唐多勒枢机被迫从自己的幻想里脱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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