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放我走吧。

我都死了。

……

/世界三/

十月朔, 秦岁首,烧寒衣。

本朝有过寒衣节的传统,十月初一这天, 要祭拜、扫墓、送寒衣, 亡故久了的用五色, 新亡者要用白纸。

规矩不能乱, 乱则不吉, 必遭祸殃。

“白的有什么好看。”时鹤春这么跟照尘说,“等我死了,你就给我烧五彩的, 再添两朵花。”

“怕什么,你只管烧, 祸殃我背。”时鹤春说,“我可只穿漂亮衣服。”

这时候他们十几岁,离死其实还远得很, 离分道扬镳也还远。

时鹤春没长成千夫所指的奸佞, 没翻手云覆手雨, 搅得朝堂乱七八糟,再罪有应得死无葬身之地。

照尘也还没还俗, 没做回秦王世子……只不过是个被咬着枝红杏、翻墙进来的时小施主拐出寺庙,跑去河边看戏的小和尚。

……

“这个世界怎么也能出问题?”

庄忱想不通:“秦照尘不是正道魁首吗?我是大反派, 我们是死敌。”

秦照尘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刚正不阿的世子殿下、秉公任直的大理寺卿, 生来大概就是要做正道魁首的。

时鹤春不一样, 时鹤春是这个世界的反派炮灰。

本朝最大的奸佞, 毕生所求钱权二字, 随心所欲荒唐恣意,生前把朝堂搅得一团乱, 最后也死得惨烈。

像秦照尘这种出身坎坷,自幼被送去寺庙礼佛,礼出一身的迂阔清正、从不出格半步的正人君子……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时鹤春活了二十七年,专心扎在朝堂里当了十年奸佞,也跟秦照尘分道扬镳十年。这十年里,绝没少和这位专门抓奸佞的大理寺卿作对。

系统同样想不通,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收了一百多件五彩寒衣、几百支干花,看来还有要继续的趋势:“宿主,宿主。”

“……您还记得这个世界的具体设定吗?有人在烧纸问您,想问清楚些过去的事。”

系统抱着一百多件棉袄,摇摇欲坠:“我们可能要从头整理……主角在为您著书立传。”

庄忱:“……”

什么传,奸佞列传?

系统对着眼下导入的剧情,也有些犹豫,看了看不远的方向,又慢慢飘回到庄忱身边。

烧寒衣、著书立传……主角就在这么做,所以只是这样说也没错。

但也有些更不容易说清的隐患。

越是循规蹈矩、生来迂阔无趣的人,越不该有这种称得上荒唐的举动——更何况秦照尘礼佛。

这是个从不做荒唐事的主角。

这些年来,秦王世子自己都从没逾礼,上朝穿玄端朝服,夜间换轻便深衣,坐公堂就穿公服,獬豸冠从来端端正正摆放堂前。

那些本不该在第一年烧的五彩寒衣,全是秦照尘一件一件折出来,在最不该烧纸的佛塔里烧的。

这几百支干花,从春夏留到现在,都不用烧,一碰就碎成齑粉。

秦照尘眼下做的这些事,显眼又不显眼,或许最多只是被几个言官不痛不痒地弹劾……但这么下去,或许就不一定了。

“设定记得。”庄忱对自己负责的世界,总不至于毫无印象,“他想问什么?”

系统又从棉袄地下翻出厚厚一沓纸。

大约有一尺厚,大约有一两千张。

庄忱:“……”

“宿主,宿主。”系统抱住转身要走的宿主,抽出第一张纸。

系统:“他想问您……给他起的名字,为什么是照尘。”

……

按理说该叫“法号”。

因为那时候的秦王世子还在庙里,还是个扫地洒水、等着剃度皈依的小和尚。

很少有人知道这法号是时鹤春起的,倘若叫人知道了,寺里的大和尚只怕就不会用——因为法号庄严,是不能沾罪孽的。

时鹤春一身罪孽,从生下来那天就是这样,他其实姓鹤,不姓时。

这是个古姓,“蚕丛及鱼凫”,中间其实还有个柏濩,后来就有了柏鹤氏。

到了本朝,鹤家成了被满门抄斩的叛逆。罪证确凿,一家上下百余口人在闹市处斩,血泼在青石板上,叫雨洗了三天三夜,还有红痕。

时鹤春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母亲是公主。

鹤家三郎曾是尚了公主的驸马,生下来的孩子也曾是金尊玉贵的凤子龙孙……这些虽然都成了过眼云烟,但稚子无辜,那年时鹤春也不过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说破了天,大概也是策划不了阴谋、谋不了反的。

先帝仁慈,叫公主深居古寺、带发修行,免了那七岁稚子的死罪,只要废去丹田气海,断掉手筋脚筋。

古蜀部落以武传家,哪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也曾在耀武楼前折柳献艺,一身燕子抄水的轻功,拔了世家子弟中的头筹——这副身手若是留下养大,只怕后患无穷。

就这样,时鹤春被公主亲自喂下剧毒、废去丹田气海,一身经脉毁净,又挑断了脚筋手筋……换回一条命。

这一条命跟着公主,住在寺院背后的深山里,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每日只抄写佛经。

直到寺里来了个小和尚。

小和尚和他一般大,据说是命里犯煞,克了爹娘又克亲眷,被送来庙里避祸。

刚养好手脚,躺不住了的时鹤春,从深山里偷跑下来,吭哧吭哧爬过去一折身就能上去的树,翻墙进庙去看小和尚。

小和尚板正无趣,天生严肃不苟言笑……但也勉强凑活,能玩。

时鹤春每天跑去勾搭小和尚,念经时打岔、打坐时捣乱,被对方忍无可忍按着教训了几顿,就自认交下了个新朋友。

“你真想当和尚?”

时鹤春坐在树上,低头看树下的小光头:“和尚无趣,不能花天酒地,不能穿漂亮衣服。”

他手脚无力,爬上去费了不少力气,那一树花被他摇下不少,落在小和尚的念珠跟佛衣上。

小和尚抱着把笤帚,低头只管扫那些花瓣。

“你哪天剃度,哪天皈依?”时鹤春继续问,“我送你一串无患子,你拿那个念佛。”

小和尚依旧不理他,像是没听见,脊背板正笔直,像是栋梁木。

时鹤春叹了口气:“小小年纪,怎么一把子心事,你九十岁了?”

小和尚九岁,无可奈何,停下扫帚抬头:“施主,人都有心事,莫非你没有?”

时鹤春被他问得怔了下。

——那一阵风吹过,春风很柔软,掠过衣襟袍袖时,狰狞盘踞的伤痕就又开始疼了。

时鹤春有没有心事?

自然有,时鹤春不想青灯古佛,也不想做什么栋梁木……或许本来也想过,但早就没了这种念头。

时鹤春想有钱,想有很多钱。士农工商,本朝商人是劣等下九流,所以要有钱还想逍遥快活,就只能做官。

他想做大官,想发大财,想过快活的、没有忧愁的日子,想白日簪花夜里喝酒……听人说只要喝到醉倒,手脚就不疼,就能舒舒服服这么过一天。

母亲叫他隐姓埋名,他就给自己起了个“时鹤春”的新名字。

他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细看的确能看出两人的眉眼轮廓,但因为各挑一半又拼凑得不错,得了个相当出挑的好样貌。

再过几年,没人能认出时鹤春是谁,他就要去考功名,做官,弄钱,过这种梦一样的好日子。

……这算不算心事?九岁的时鹤春不知道。

但他早学会了嬉皮笑脸,一回过神,就得意洋洋把怀里的一捧花瓣全撒下去。

攥着笤帚的小和尚:“……”

“我自然没心事。”时鹤春晃着腿问,“你有什么心事?我看你愁眉苦脸好几天。”

小和尚的心事其实也简单。

马上就要剃度受戒了,但他还没想好法号叫什么,又有些担心烫香疤时疼。

过去的名字也不能再用,家里人说那也带煞。

他过去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把火干干净净烧掉,就算是死了一次,再活过来。

时鹤春靠着树干,低着头听他说:“那咱们两个一样。”

小和尚愣了下:“什么?”

“没什么。”时鹤春难得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人,因为这个很高兴,送他一个脆柿子,“香疤不怕,我给你弄点香油,一抹就好了。”

小和尚被脆柿子砸脑门,“咚”的一声,疼得扔了笤帚。

“这么怕疼?那再给你加点药。”时鹤春说,“有种好药,我娘烫我……啊,我是说,我娘烫伤时用,抹上就不疼了。”

小和尚耳力很好,这样含糊也听清了,皱了皱眉:“你娘为什么烫你?”

“能为什么——端茶喝水,你难道没端不稳的时候?碰洒就烫了呗。”时鹤春摆手,“你别管这个,我在和你说正事。”

时鹤春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下去费力气,招他上树:“你上来,上来说。”

小和尚不想爬树,爬树非君子所为:“不上。”

时鹤春当时就抱住了最粗的一根树枝。

立夏已过,春日只剩了个尾巴,上面全是一碰就落的花瓣。

小和尚:“……”

小和尚这地扫不完了,重重叹了口气,敛起僧袍前襟掖进腰带,又把袖子也束紧。

时鹤春兴致勃勃弯腰,相当熟稔地指导他怎么发力、怎么使劲,该踩在什么地方,手又该撑住哪里。

小和尚从未爬过树,叫他指导,竟也一次就成功了,有些诧异地问:“你莫非身怀绝技,是武林高手?”

“哪有什么武林绝技。”时鹤春不认,“你话本看多了,坐过来。”

小和尚定了定神,试着挪坐过去。

他毕竟是初次爬树,看着树枝在眼前,迈过去就险些踩空,失衡坠落时,衣领被时鹤春一把捞住。

只这一下,时鹤春的额头就渗出大颗冷汗,脸色瞬间惨白。

剧痛从未消散,蛰伏在寸断经脉里的痛楚翻腾起来,手筋断处像是又裂开,重新再断了一次。

时鹤春咬着嘴唇,向后仰头,后脑重重磕在树干上,把闷哼咽下去。

小和尚爬上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

“叫你吓得。”时鹤春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里,抹了抹汗,离他远了些,向后靠在树干上,“肝胆俱裂,吓死我了。”

小和尚极好唬弄,真以为时鹤春是为自己担惊受怕,以至于此,一时既愧于自己不会爬树,又有些后悔过去待他太过冷淡,低了头面有愧色。

时鹤春忙着用树叶盖住自己,熬到眼前冒完那些星星,缓过口气,慢慢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什么都当真。”时鹤春看他好笑,语气缓和下来,屈指弹过去朵小花,“醒醒。”

小和尚捧住一朵落在怀中的花,有些惊讶,抬起头。

时鹤春靠着身后的树干,屈起一边膝盖抱着,靠着树慢悠悠晃另一条腿。

他问小和尚:“你叫‘照尘’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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