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因为那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所以温絮白把所有感受都安静吞下去,慢慢消化,慢慢靠自己熬过来,继续活新的一天。

一个人要吞多少难过,才会在临死前,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拜托别人清理洗手间?

假如是个被好好对待——哪怕只是被正常对待,被正常人用最基本的态度对待的人……在被病痛侵蚀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在最痛苦的时候!

在马上——马上要死的时候……想起的难道会是这个?!

温絮白在血流干前就已经死了。

那个温柔干净、用沉稳藏着秉性里一点点活泼的温絮白,那个向往自由新生活的温絮白……早就被他们折磨消耗得彻底。

耗去全部活生生的血肉,只余沉静温和的余习。

所以在临死前,那个人完全没力气撑下去的时候……唯一记得的事,才会是洗手间弄脏了,需要清理。

才会是因为给人添了麻烦……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歉。

“我不会走出来的。”宁阳初哑声说,“我很想去找死。”

他很想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喂海鸥,想把所有事搞砸,然后乱七八糟死掉。

可不能这样,因为这样赎不了罪,因为那个天下第一大好人……希望的不是这样。

而且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他要解决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留下的麻烦。

——所有人都得重新认识温絮白,重新知道这是个多厉害、多难遇到的好人。

至于裴陌……也别想死。

哪来这样轻松的好事,犯下这么重的罪,作了这么多的恶,只要眼一闭就能赎罪解脱了?

裴陌要活着彻底弄清楚,他搞砸了什么,毁掉了什么,他亲手把一个多好的人送进冰冷的、独自等待血液流干的死寂漆黑里。

犯下这种罪的人,活该用一辈子服刑。

“我有事做,我的时间很紧。”

宁阳初松开手,他把这摊腐朽的稻草扔在地上:“我当初偷手机……就不该只是聊天。”

他不该愣头青似的只知道游泳,不该因为被人很好地照顾着,就甩手掌柜一样什么都不管,好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

他早就该去网上刷一刷评论,那时候他还是光芒万丈的冠军新秀……如果看到那些阴谋论、又足够细心地发现负责人的端倪,他就能直接扇得那些人说不出话。

他原本有机会把这份荣耀送给温絮白。

“天亮前别出去。”宁阳初警告他,“你敢出去,我就锁门。”

那摊腐朽的稻草委顿在地上,像是死了,但细看下睁着眼睛,还有呼吸。

宁阳初就捡起手机和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等做完这件事,收拾完这个烂摊子,他还得去浮潜和冲浪,开摩托艇。

温絮白的朋友们在路上闲聊,他像个卑鄙的盗贼,借搬酒的机会偷听,在剧烈慌张的心跳里听见这些。

或许还有周游世界……他去学照照片,当然不会有温絮白照得好看,那就照一千千万张。

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会持续填满他的一生。

如果有下辈子,他做温絮白的粉丝。

————————

“宿主,裴陌的幻觉好像并没消失。”

系统带着进度掉到3的半截支线一,扛着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奶茶回来:“他还是能看见那个‘冒牌货’。”

酒吧里,宁阳初质问裴陌的时候,冒牌货也在场。

冒牌货认为宁阳初说得有道理——温絮白之所以会撑不过那个晚上、撑不到三十岁,是因为被消磨尽了血肉。

所以冒牌货决定回去救出温絮白。

只要折返得足够远,足够及时,只要从一开始就解决掉所有的隐患,就不会再有问题。

——这个变化,让半截支线一的进度断崖式的下跌,裴陌已经无权拒绝这些幻象。

冒牌货回去找二十三岁、刚准备搬进别墅的温絮白,告诉温絮白,不要住进去。

不要进去,这里面有个噬人的恶鬼,有最叫人不屑和鄙夷的懦夫软蛋,有会锁住温絮白的枷锁。

温絮白会被困在里面,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只剩温润余习的空壳。

“你希望自己在临死前,最后拜托别人的一件事,是清理洗手间吗?”

冒牌货很冷静,极为坦白地去找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你难道希望,自己变成凡事都怕给人添麻烦的人——每天都要道歉、什么事都要道歉,活得如履薄冰?”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因为这话有些惊讶,站在别墅门口,微蹙起眉认真思索,又在片刻后轻轻摇头。

这一年,温絮白的身体还没那么差,没到非要轮椅代步的地步,外套下的身体虽然清癯瘦削,却仍挺得很直。

冒牌货戴着口罩和墨镜,故意改变了身形和声音,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没有认出他。

于是温絮白诚实地回答:“不想……我其实有些担心,自己有天会变成这样。”

因为这场病不会痊愈,能看到或许很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

温絮白完全不愿活成这样的人。

“你不是有第二计划。”冒牌货问,“为什么不直接买公寓,搬出去?”

“你会有一间非常漂亮的公寓,就在海边,风景非常好。”

冒牌货说:“会有很多朋友,他们帮你做适病化改造,会让它变得很适合居住。”

“你们经常聚会,经常一起聊天和见面,他们年年聚齐,全来给你过生日。”

“就算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们也很愿意推着轮椅带你兜风。”

冒牌货说:“他们会深夜袭击你的小公寓,把你和轮椅绑架走,去看冬天的第一场雪,堆一个雪人放在你手上……”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听着这些话,柔和清润的黑眼睛不自觉地微亮起来。

他站在原地,修长清瘦的手指敛在外套口袋里,下意识缓缓屈起。

他……想去过这样的生活。

非常想。

可他好像还有什么要做,有什么约定必须履行,有什么人要照顾。似乎有人必须要他搬进这幢别墅,来换取挣脱枷锁的股份……

……这些“必须”,让一切听起来像场遥不可及的梦。

“去他妈的必须。”冒牌货下意识爆粗口,又立刻说了“对不起”,重新改口,“我是说,没有必须。”

“……你没有任何必须非得做的事。”

“你不要跳进这个陷阱,这是吃人的陷阱,你要为你自己活。”

冒牌货说:“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半夜被偷袭,被人和轮椅一起扛出去,顶着雪到处乱跑,堆冬天的第一个雪人?”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不会说谎。

温絮白一生都从未学会过说谎。

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眼里的期待连自己也察觉不到,在呼吸了几次后,才极轻地无声点头。

于是冒牌货就扯住他:“走。”

冒牌货说:“我带你去那幢公寓,我知道你的钱够用,你现在就买——该让那王八蛋分你股份。”

冒牌货迅速地咕哝了这一句,不等温絮白听清,就扯着温絮白上了那辆suv。

车速控制得不快不慢,冒牌货带着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那幢吃人的别墅,把温絮白送到海边,指给温絮白看公寓的方向。

“谢谢你……”幻觉里,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把围巾摘下来,给冒牌货戴上,慢慢打成一个很漂亮的领带结。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片刻,才又轻声问:“小陌,你要去什么地方?”

冒牌货的身体剧烈颤了下,他的存在因为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成功而流逝,变得更加不稳定。

但他的脸上露出极明显的笑意。

“你别管。”冒牌货抬手,用力拥抱了下温絮白,“我去救二十二岁的你……你不要结婚。”

“我带你出国,去瑞士,去马特洪峰,那儿没人找得到你,谁也别想抓你回来。”

冒牌货问:“你是不是一直想去马特洪峰?”

温絮白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发。

马特洪峰在瑞士的瓦莱州——那个曾经邀请温絮白参加攀岩世锦赛,挑战少年组冠军的地方。

临行前夕,温絮白的病确诊,于是这场比赛没能成行。

但温絮白的确一直都很想去。

那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岩壁陡峭,有经年不化的洁白雪顶,雪峰与冰川交相辉映,会在日出时铺满极耀眼的金光。

那是无数攀岩者梦寐以求的圣地,即使冒着坠进峡谷深沟的风险,也想亲临其境。

脱离危险、从连绵不断的昏厥和高烧里醒过来的温絮白,独自接受后续治疗,独自去医生那里,问清自己病情的全部内详。

从那以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不再去问攀岩的事,不再考虑异国的神秘小镇、不再考虑据说水面明净的湖泊,不再想那座山。

“我带你去,你该在那儿度假养病,累了就什么也不干,光晒太阳。”

“要是太闲了,非得要找点事做,就种土豆。”

“要是实在太想爬山,就找个小坡,我背你上去,看看风景。”

“我们在湖边弄个小木屋,没事就钓一钓鱼,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过很好的一辈子。”

冒牌货一字一顿、逐字逐句地说:“如果有人好好对你……你能活很久。”

“你本来能活很久的。”

……支线一的完成度在这句话里暴跌。

但没人在乎这个,庄忱和系统去视察支线一的崩坏情况,飘着旁观了一阵后,就花了些经验点,来继续维持这个幻象。

系统导入更复杂的数据,让这个幻象更为逼真——逼真到几乎可以剥离出来,成为快要独立成型的平行世界。

于是冒牌货继续向前折返,去找二十二岁的温絮白。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不该结婚。

不该因为身体的限制,被裴家和温家轮流盯梢控制,又被一棵只会汲取养料的嗜血藤扒在身上吸干。

……

因为温絮白一直都非常勇敢,只是身体不太好。

有人帮他推轮椅,他就会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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