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脑子最好放清醒……出去以后,少胡言乱语。”
裴陌盯着这个多半是疯了的教练,他多少怀疑,这些人怀恨在心,会出去到处抹黑造谣温絮白。
那些全该被清理掉的八卦小报,到底是从哪听的谣言,又是哪来的胆子造谣,说温絮白给他添了麻烦?
温絮白临死前给他打电话,又是“对不起”又是“麻烦你”,还坚持要用优惠券要亲自付钱,是不是也是因为听了这些混账王八蛋造的谣?
他和温絮白在一个屋檐底下,相见两厌各过各的,连说话都少……温絮白哪来的本事给他添麻烦?
裴陌警告眼前的教练:“你们这个团队,和宁阳初,都是裴氏在养。”
宁阳初是裴氏一手培养出的明星选手——所有投入中,资金投入是最不值一提的一项,有的是公司想花大价钱,挖走宁阳初和宁阳初的团队。
宁阳初作为代言人的价值,也早就能彻底覆盖资金投入,硬要算账的话,这个团队的工资是宁阳初自己在开……这么理解也不为过。
所以资金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组织架构、联络安排,是资源的协调分配,赛事赛程的制定,教练组的执教方向,舆论的引导合作。
这些都难如登天,不是随随便便叫个什么人来,就能安排妥贴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高中社团的时候,宁阳初顶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豁出一条命往死里游,也要拿成绩回来给裴陌。
国外的商学院看重个人能力,这能在履历上添极重要的一笔。
后来裴陌创立裴氏,宁阳初跟着他,也熬过最艰难的那一段,开始过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痛痛快快游泳的舒坦日子。
这些无微不至的照料、培养、引导、保驾护航……全是裴氏带给宁阳初的。
一直以来,宁阳初都是他在照顾,他让宁阳初不再是个只会刨水的野小子。
所以当裴陌判定宁阳初已经不适合比赛,决定将这一切收回,也并不过分。
这件事和温絮白无关,是他代表裴氏做出的一项正常公司决定,他权衡过利弊,这么做是为了宁阳初好。
如果宁阳初不能理解,也可以怪他、可以恨他。
……但最好少听这些人的蛊惑,去怪罪温絮白。
裴陌彻底失去耐心,他想抽烟,但这里不允许,于是神经质地反复开合打火机,几乎将一整包烟揉烂。
“你们的负责人呢?”他冷声问,“为什么还不来?”
“……裴总。”教练看着裴陌,终于隐约猜出实情,“您不知道?”
裴陌瞳孔一跳,烦躁戾意溢出:“……什么?”
“您的公司,裴氏,把我们这个团队外包给了温先生。”
教练说:“负责人是温先生,现在我们没有负责人,本来也已经半解散了。”
“宁阳初一直都是温先生在照顾。我们考虑到您和他的关系,始终不敢告诉小宁……”
教练说:“您是……也一直都不知道吗?”
这件事并非毫无预兆。
裴陌像是被重锤砸中脑仁,连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教练,深信这人一定是疯了,一定是在口不择言地对他扯谎。
……但这件事绝不是没有一点暗示和预兆。
裴陌想起,宁阳初和他吵架、情绪激动时脱口吼的,温絮白原本要来看他的比赛。
为了保证宁阳初的安全,也为了不造成媒体拥堵、现场混乱,团队一向对宁阳初的比赛行程严格保密。
宁阳初确切的比赛时间和地点,温絮白怎么会知道?
宁阳初和温絮白打电话,聊的内容其实也有不少地方值得在意——宁阳初什么时候比赛、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该调整状态不该熬夜,温絮白都再清楚不过。
在宁阳初状态崩溃,彻底失去比赛信心,语无伦次给温絮白打电话的时候,温絮白的第一反应,是回答他“我让人报病休”。
恐怕也只有神经大条如宁阳初,才会在这么多再明显不过的端倪前,依旧意识不到这件事。
“温先生没想过隐瞒……是我们不敢告诉小宁,怕他多想,就一直瞒着。”
教练说:“团队的负责人一直都是温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当时外包——”
裴陌仿佛被铁钳扯动的神经,忽然在这个词里狠狠跳了下,如同被冰水灌顶。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曾经在那块投落影子的地板前,不屑地怜悯温絮白。
他知道温絮白想做事,于是大发慈悲地,让秘书从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着“外包”的旗号,暗地里甩给温絮白。
因为还要装装样子,所以走的是官方外包渠道,总要把这些琐事包装一番,混进正式的招聘里。
温絮白没有挑中那些裴陌叫人准备好,准备施舍给他的不起眼项目。
温絮白选中了运动员团队负责人。
温絮白想做这个,因为他少年时最想做的也是世界顶尖运动员——这个梦想被一场病掐灭,但余烬还在。
十二岁前,温絮白参加过国际比赛,因为温家的阻挠,没有团队敢接收他,一切都是他独自操办。
招聘启事允许远程办公,上面写的那些条目温絮白都熟悉,要求全部符合,做起来也完全得心应手。
简直就像……给温絮白量身定做的工作。
裴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他从后脑蔓延开尖锐又麻木的刺痛,这种刺痛在他的记忆里毫不留情翻检,扯出清晰画面。
……他曾经带温絮白去看宁阳初的比赛。
这是种相当拙劣的恶意,如果系统买了答案,就会给庄忱汇报,这其实属于某种扭曲的执念——我刺痛你、践踏你最难过的地方、毁掉你的骄傲,你总该对我有反应。
哪怕是愤怒和鄙夷,哪怕是难以置信的失望。
裴陌带着温絮白去游泳馆,看宁阳初矫健地在泳池里穿梭,看开朗、活跃、健康结实的宁阳初。
那是温絮白第一次见裴陌的“心上人”。
裴陌故意盯着赛道,余光却在等温絮白有反应。他等了三组预选赛,烦躁的戾气已经要冲破胸口,才听见温絮白开口:“小陌……”
温絮白问他的话,和赛场无关,让他愣了下:“前段时间,我收到一份工作。”
温絮白慢慢地问:“是你……让人交给我做的吗?”
——在那次冲突后,温絮白就记住,不再越界,不再擅自接手裴陌领域内的任何工作。
这种“不越界”的态度逼得裴陌暴躁不已,他甚至发现,只要他在家的时候,如果不是必须,温絮白就不会再离开二楼。
所以当温絮白终于问起这件事,裴陌最先腾起的,是对温絮白这种回避过度蛮不讲理的愤怒。
“还能有谁?”裴陌冷嘲,他控制不住地刺激温絮白,“你病糊涂了,躺在家里大门不出,也不至于把以前会的都忘干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了吧?”
温絮白摇了摇头,他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过去能做很多事,他的网球打得不错,跆拳道也练得尚可……当初的他只差半个月,就将被邀请去瑞士参加攀岩世锦赛,探一探攀石和难度攀岩全能决赛少年组的冠军。
这些过于久远的名词,已经和第一次发病的经历一起,被他仔细整理好,收在记忆的最深处了。
温絮白其实并不介意做这个团队负责人——相反,他很珍惜这种氛围。被裹在赛事热烈的气氛里,偶尔恍惚时,甚至会以为生病才是场噩梦。
十二岁以前的温絮白受温家阻挠,却仍算是温家子弟,有权利动用资源。于是他自己联络赞助、自己安排赛程,自己做自己的教练。
现在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做,只是协调,对他来说更熟悉轻松,并不额外花耗精力……虽然比起他目前选择的剪辑类工作,收入要低了一个档次,但也可以一直做下去。
他只是稍微有一点惊讶,原来这个运动员团队负责照顾的,就是裴陌真正喜欢的人。
那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温絮白把手收回口袋,赛时的游泳馆对他来说太冷了,他必须随身携带手套和暖手宝,以免刺激到血液循环系统。
这个时候的温絮白,其实没有生出要主动接触宁阳初的想法——直到这天被裴陌带来,他才知道宁阳初的身份,却也从没想过要和对方接触。
作为团队的远程协调负责人,他只要帮那个年轻人扫清阻碍,痛痛快快地游就行了。
……
这天的温絮白,并没因为得知有关宁阳初的事,而生出什么更明确的情绪波动。
因为有别的事情要他想。
实在已经有很多年,温絮白都没亲自来现场,看过任何一场类型的体育赛事。
温絮白不是圣人,不是无心的石塑木雕,他有情绪、有心结,只是习惯性地内敛深藏,罕少表露。
温絮白并不想来看比赛。
他极力让自己足够稳定、足够自洽,不陷入负面情绪,这被他当成一项有必要认真完成的人生任务。
……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疼。
温絮白慢慢收紧手指,他给自己半分钟的时间,调整状态,不再去回想第一次发病后,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查询过的那些死亡方式。
没人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绝望到极点时,没人不想过放弃。
温絮白向自己保证,不意气用事,不自投绝路。
但他偶尔也会有傲气激得脊背生疼,这股傲气迫他闭眼,让他远离赛场,让他看清现在的自己。
“……小陌。”温絮白说,他的声音很轻,一出口就被人群的欢呼声淹去,“如果有一天。”
这是温絮白唯一的一次说这种话。
他只能对裴陌说,因为这件事需要裴陌配合,放弃抢救的同意书上,需要裴陌签字。
“如果有一天……我病的很重。”
温絮白说:“别救我了吧,我去找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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