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阿娘站得乏了,自己坐在了榻上,伸手从几案上自己倒了一盏茶水闲闲的啜了一口,良久,苦笑着说:“你们虽已识得几个字,但大唐门阀贵胄高门贵女们的日子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般舒服,需从小就练习十八般武艺,走路,说话,女红,茶道,香道,治家,音律,甚至骑射,蹴鞠……你们二人现在就是一张白纸,想什么都学是不可能了,不如在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之外,再找一两门技艺往精里学,但也是一条捷径。”说着,她眉峰一蹙,脸上浮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指了指手上的茶盏:“这当务之急呀,先教会你们俩做这煎茶, 不然真会砸了我花阿娘的招牌!”

这般轻松风趣的话语,几下便拨开了屋内的愁云惨雾,阿宛也收起了一身的刺,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就随便用热水浇了浇茶沫子……”

花阿娘借着这话头,又说道:“若身在山野之中,自是不拘什么,哪怕是掬一口山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若身处宴席之上,为了给崔五爷长脸,便是另一种作派。”

这鼓劲的方法相当有效,阿乐拼命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撸着袖子跟着花阿娘点灯熬油地把十八般从武艺全都学一遍;阿宛却是左思右想,咬着唇思忖半日,终缓缓问道:“学子寒窗苦读汗牛充栋,是为了建事业博功名; 可我们女子学这些,难道只是为给父兄长脸,给贵人赏玩,或者是……待价而沽?”

花阿娘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如一池春水一般荡漾开来,收都收不住。她大笑着拉住阿宛的手,斜着眼细睨着她:“我方才说你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真不是诳语。真真是像!你可知,当年,她也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

阿宛眨巴着浓密如扇的睫毛,眸中的好奇藏也藏不住。

阿乐抓着她的手撒娇地道:”花阿娘,你这说书的本事实在也好,这个我们也想学~~“

她哈哈一笑,拉着阿宛一起坐在塌上:“……当时我十五岁,只是长安城里崇福殿的小宫女;大周武皇帝要办祭天大典,宫里的教坊司收罗了好些舞伎乐师。那日半夜,我因当值的时候不小心打了瞌睡,被姑姑罚跪在甬道里,却看到了一个女子轻巧地从教司坊的墙头上翻过来。我当时吓得不敢言语。但她倒是看到了我,又翻了回去……你们猜怎么着?”

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饶有兴趣地睥看着阿宛和阿乐二人,卖着关子。

二人心痒痒,又捶腿又倒水地哄着花阿娘,让她继续往下讲。

她清清嗓子,说道:“没多久,那墙里扔出一个软垫来,她趴在墙头告诉我,要膝盖疼了就用这个垫着; 要是不想跪了,她就带我去上元殿顶上看月亮……”

阿乐急急地问道:“你去了吗?”

花阿娘恬然一笑:“那时年纪小,胆子更小!还是老实跪到了天亮,第二天才敢去教坊司找她还垫子,一来二去的,我们便认识了。她是西域胡人,却对中原十分熟悉,走南闯北去了好多地方。我后来问她那日为什么要翻墙,她说她最恨那四方的天空,月圆的时候就特别想像家乡一样爬到沙丘高处去看月亮。你看,她就是这般跳脱个性。但教坊司的署丞特别由着她,因为她是那些乐伎中技艺最高超的。”

说到这里,花阿娘的语调里透着骄傲:“ 她擅琵琶,擅舞,茶道与香道也是一绝……我猜她的来历,大概是王公贵胄家的乐伎,或是西域进献的贵族女子,但她从来不说……“

阿宛皱着眉,托着腮:”那……那个问题她是怎么回答的?“

“说到这个,是有一日我和她就《春莺啭》这支曲子,如何转调之事争论了起来。她突地就没了兴致,就说了和你方才一样的话,觉得学这些如果只是为了供人赏玩,实在无趣。后来有一日,她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她想明白了。细微之技的研习,都是明已,悦已的过程; 若是悟了,无人欣赏时也可以自赏;有知音,才可共鸣。我想,她大概是因着这个,找到了知音,找到以心相许之人了……”

说到这里,花阿娘停了良久。她看向窗外,隔着一条洛水,可隐隐望见洛阳宫的一角,时时有浮屠佛寺传来悠扬钟声,悠悠地穿过15年的岁月。

阿宛与阿乐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花阿娘挤出一抹寥落的笑意:“后来呀……在祭天大典上没有她的身影,偌大的皇宫,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本来就不属于长安,就应该去到让她觉得快乐的地方了。”

阿宛松了一口气:“我想,她应该是回到沙丘高处去看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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