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又不知道看星星◎

过年之前是最热闹的, 现在又喜上加喜,家里一片宽容和气。

尤其是还在家里做儿子女儿的,不用操心什么事情, 又仗着父亲母亲疼爱, 各种要求可劲儿地提。

除了把角儿请到家里唱戏, 沈遥凌还要听说书, 沈夭意要看变戏法, 吵得沈夫人不可开交。但也不好偏袒谁, 只好真的一一满足,随她们闹去。

偌大的宅院热闹非凡,这边唱了那边唱, 在家也跟逛市集没什么区别。

沈大人在休沐当中, 一句不提公务,甚至亲自编了一套《百花图带着孩子们玩。

上面绘制各种花的图案, 玩法很简单,就是在碗里掷骰子,掷到几点,就往前走几步,只能掷二十次,最后落到哪一格里,便意味着当了哪一种花的花仙,十分需要偶然运气。

一开始,沈遥凌回回掷到高点数, 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顿时得意忘形起来。

还有闲心对其他人指指点点, 笑话他们爬得像乌龟。

结果下一回就掷到了“一花开后百花杀”, 被迫倒退十数格, 落到了最后面。

这回轮到阿兄姐姐指着她哈哈大笑,沈遥凌鼓着脸也只能自认倒霉。

最后沈夭意爬到了“牡丹”,沈如风走了半天走到个“空”,沈遥凌努力追赶,好不容易抓到了最下面的“桃花”,沈大人则步步高升,爬到了最上面的“芍药”,拿了第一名。

沈如风最高兴,抚着胸口直叹:“还好还好,我才不要当什么花。”

沈遥凌哼哼,试图强词夺理:“桃花好,桃花才该是第一!”

沈大人摇头:“不,为父爱芍药,芍药就是第一,有本事你自己画一个。”

沈夭意在旁边琢磨半晌,终于发现沈大人的骰子有诈,难怪能一路高歌,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于是沈夭意和沈遥凌一起对父亲围追堵截,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除了自己人在家玩,这时节亲戚族人的走动也特别频繁。

大人们的来往交际,沈遥凌和沈夭意两个人基本是不管的。

她们俩都懒,小时候到长辈们面前去卖个乖讨个糖是很积极的,再大一些了就不想动弹,还嫌长辈们坐在一起扯闲声音大得震天,偶尔路过都要捂着耳朵。

姨姨伯母们倒是轻声细语,不过她们说的八卦沈遥凌听不懂,听起来也没意思。

沈遥凌只乐意接待表姐堂兄们,但凡有同辈上门,就会让小厮婢女去请来自己院里坐坐,再给他们分分零嘴,一起玩一玩。

今日来的是三叔家的四堂姐沈涟,沈涟比沈遥凌大四岁,跟沈夭意同岁,按理说应该跟沈夭意更玩得来。

但沈夭意和她话不投机,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看见她来了也不冷不热,有时还要故意起身躲进屋里。

沈涟是知情识趣的,便也对沈夭意没什么热情了。

沈遥凌则没那么多想法,她年纪小些嘛,小时候总是缠着各位哥哥姐姐带她玩的,有人带她就不错了,哪里挑剔那么多呢。

就算知道自己亲姐与四堂姐不对付,沈遥凌也照样跟着沈涟玩。

玩完回来再哄沈夭意两句,说二姐姐才是自己最喜欢的亲姐姐,沈夭意就也不会跟她计较的。

不过那种肉麻话,也就只有沈遥凌小的时候才会说,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说过了。

沈涟长相清秀,在三叔家算是模样顶好看的,因此常被三叔带着四处走动。

看见沈遥凌,沈涟便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问:“小妹,今年你家请了哪些角儿?”

沈遥凌虽然已经在家里听了两场戏了,但也记不大清名字,支支吾吾说了几个。

沈涟眼前一亮,追问道:“是不是‘梅江陵’的那一班?”

“梅江陵”大约是戏班子的名字吧,沈遥凌不钻研这些,哪里会晓得呢,呆愣愣地把沈涟望着,答不上来。

沈涟嗔她一眼,清秀的眼尾忽然横生风情,仿佛一张秀丽的画儿突然活了过来,样貌倏然美了几分。

“叫你看戏,真是牛嚼牡丹。‘梅江陵’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你方才说的几个,全是里面的名角儿……哎呀,不跟你说那么多了,快带我看戏去。”

沈夭意凉凉地瞥她们一眼,怫然道:“还道涟姐儿过来是有什么好事,至少也是把姐妹几个放在眼里,有几句贴心话可说。结果张口闭口就是为了戏,赶紧去吧!过了今日再来府上,可就听不着了。”

说罢扭头走了。

沈涟有些尴尬,脚步顿了下。

沈遥凌安慰她:“涟姐姐莫要在意,二姐只是爱嘴上说说罢了,你要是真的放着戏不听要去陪她赏花下棋,她又要说你肉麻。”

沈涟笑笑,点点头。

戏班子请到家里来,就是这点方便,想什么时候听就能什么时候听。

沈遥凌带着沈涟到了侧院,沈涟一看见竖在旁边的那面旗,就立刻惊喜地叫了一声,直喊道:“是,就是‘梅江陵’,二伯母真是大手笔。”

沈遥凌看她高兴,也跟着笑。

让下人去嘱咐一声,后台便准备着了,瓜子花生香茶也一一端了上来。

沈涟翘首以盼,一边问:“方才意姐儿说过了今日就听不着了,是怎么说?”

沈遥凌回道:“这个戏班子母亲只请了五日,说是五日过了,我们的新鲜劲也就过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几日沈遥凌把点戏的折子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听完自己想听的,已经很少到偏院来了。

沈涟一脸的羡慕:“二伯母真是太好了。若是我早些上门来做客,也能多听几日。”

沈遥凌听着,却知道沈涟想说的不止于此。

从前沈遥凌还小的时候,沈涟大约以为她不记事,对着她呢喃过,“若我跟你一样,也是二伯家的女儿就好了。”

长大之后沈涟不再跟她说这些,但看样子,她的艳羡并没少几分。

沈遥凌拍拍她的手:“涟姐姐今日来了就听个够,想点什么就点什么,索性待在这偏院里不出去都行。”

说着递上折子给她点戏。

沈涟见了,果然也消减了烦忧之色,津津有味地翻起来。

沈涟先点了一出《梧桐雨,沈遥凌挠挠脸颊。

她与这位四堂姐看戏的口味向来很不同。

她偏好看花旦穿着漂亮裙子满头珠钗又哭又笑,《梧桐雨这种以小生为主的戏,她不太懂怎么欣赏,时不时看看台上,又时不时扭头看看沈涟。

沈涟倒是专心致志,当那位扮演汉皇的小生上场时,沈涟整个人都快离开了凳子,眉眼更是放出明亮的光彩来。

那小生名叫孟文君,生得洁净俊美,还有一把好嗓子。

沈涟痴痴看着他,并没注意到沈遥凌的目光,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似乎也在跟着台上的人一起唱这段戏一般,放在膝上的手也捏成了兰花指,小幅度地轻摆几下,动作很有韵律。

沈遥凌托着下颌,若有所思。

小时候沈涟总带着她和闺中好友一起玩,姑娘们在一块儿时常常爱扮戏。

沈遥凌总是捡那种容易的角色演,比如贪吃的小奴婢,就可以一直在角落里吃,或者是顽劣的小丫头,时不时在场中跑来跑去,吵闹几声应个景。

倒不在乎演了什么,只是觉得跟大姐姐们在一块儿打发时间挺有意思,有种自己也长大了的感觉。

不过沈涟每次扮戏时都是很正经的,她用旧衣裳改了几套戏服,还自己做了珠花、女君印之类的行头,装扮得最齐,也总是她扮主角。

演戏的时候,也总是沈涟拿主意,俨然像个小老师。女孩子们想做得好,就总是得围着她打转,听她指挥左右,有时还要讨好她来换得个好些的角色,颇有些俯首称臣的意味。

沈涟自然感觉到很大的乐趣,唱得很起劲。

后来沈遥凌上学了,空闲时间变少了些,又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渐渐就很少跟着沈涟到三叔家去玩耍。

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沈涟直到现在仍然醉心此道。

看来世上执着之人实在不少。

戏听完了,沈遥凌原本以为沈涟会接着再点下一场,结果沈涟眸光闪闪道:“我们能不能,去里边儿看看?”

“可以呀。”沈遥凌一口应承下来。

戏班子第一天来家里时,她也跟沈夭意到后台去过一次,好奇凑热闹,也没见到什么禁忌。

而且因为住在沈府,每天戏班子里还要派人去给沈夫人请安的,跟她们都算熟悉。

结果沈遥凌带着沈涟刚进后台,碰见一个小花面。

那小花面见了她们,倒是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叫了班主来,好说歹说地把她们拦在帘外。

沈遥凌愣了下。

心说原先那么热忱,怎么突然就防备起来了。就算明日便从沈府收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翻脸。

沈遥凌好声好气解释道:“我们就来看看,我这姐姐很爱戏的。”

班主陪着笑,只部应话,皱着眉,一脸为难。

沈涟默默退了一步,说道:“小妹别恼,他们是防着我呢。”

班主立即道:“哎哟,四小姐,千万别折煞小的。小的哪里敢冒犯您,只是大官人三令五申,若是再让您进了这腌臜地,小的们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沈涟摇摇头,眼里默默盛了泪,转身疾步走了。

沈遥凌有些吃惊,连忙跟上去。

沈涟一直走到院外,在湖边才扶着石柱停下,拿着帕子拭泪。

沈遥凌不知她为何伤怀,陪她半晌,也只知道干巴巴说了句:“涟姐姐别伤心了。”

沈涟擦干了泪,鼻子里吸了回冷风,脊背站直了。

轻轻地说:“小妹,是我叫你为难了。”

沈遥凌摇摇头,也不知是该问,还是不该问。

沈涟幽幽道:“是我不知好歹。跑到‘梅江陵’去学戏,学了二十来天,被父亲发现,狠狠打了一顿。这之后,也不知父亲对班主说了什么,现在连他们也不待见我了。”

沈遥凌听得傻眼。

她没想到四堂姐已经对戏痴狂到了这种地步。

上一世她到了这个年纪,与四堂姐已很少有来往,出嫁后更是极少联系,只知道她平平常常地嫁了人家,至于高不高兴,快不快乐,心里究竟想做什么,是完全不知的。

故此她直到今日才知,沈涟竟然还偷偷去园子里学过戏。

“戏子”时常被贬为装丑弄鬼之流,沈涟是正经学塾出来的,又颇得三叔看重,家里当然不会愿意让她“自甘堕落”,跑去当个戏子。

身在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却向往在戏台上敷粉扮相、演尽辛酸苦辣,这种不匹配,也是一种不幸吧。

沈遥凌心里清楚,沈涟的这个梦想,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她心中甚至生出一股不大光明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

尽管世人依旧摒弃堪舆而崇尚医学,但自己的梦想至少没有为世俗所不容。

沈遥凌摇摇头,不再瞎想。

梦想没有高低贵贱,但现实确实有许多不能容人的地方。

沈遥凌安抚她道:“涟姐姐别急。你若是喜欢,就当一门爱好学了,在自家院里唱唱有何不可?到时我去给你捧场。”

沈涟强行挽了个笑,没说话,仍是伤神。

她所喜好的事物,全在她身后的门内,她却被拒之门外。

沈遥凌莫名有些懂得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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