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顶在眼前的阳光有些刺目, 使人眩晕得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

沈遥凌拿手举在眼前挡了挡,也借着这个动作顺势拉开一些与宁澹之间的距离。

那块银制的令牌已经挂回了宁澹的腰间,边缘反射着一点日光的白芒。

沈遥凌没说话, 心中的沉默如同一块陶泥, 混乱地搅进数种情绪。

最后低声说:“谢谢。”

这两个字她说得轻而快, 像是有谁在后面追捕她。

不是不愿意感恩。

而是前前后后的事情联想起来, 让她觉得过分诡异。

看到那封故牒, 又找到那枚令牌时, 沈遥凌就猜到这是宁澹在背后帮她。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宁澹恍若未闻,并未与她说话。

迈出一步与她错身而过, 好像只是碰巧遇见、并不相熟似的, 率先踏上了青石板道。

周围郎吏全都俯首向他行礼。

险些忘了,他在此处是宁长史。

沈遥凌心绪平定, 也提步而出。

走到停放马车的空坪,四下无人。

宁澹停了步子,站在了围墙的遮阴下。

没了刺目的日光,沈遥凌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指尖攥了攥。

“你昨天,在魏典学家门外?”

虽是问句,但想到昨日那唯独干净的一片台阶,沈遥凌心中已经很是确信。

宁澹亦面色坦然,黑曜石似的眼珠静静凝着她, 仿佛比起注视她这件事,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这便是默认了。

毕竟没有那么巧的事, 宁澹一定是听见她提起鸿胪寺了。

所以, 昨天宁澹一开始就不是碰巧路过。

而就是来找她。

之后也没有离开, 在门外听着她与魏典学的对话,才设计了今日的鸿胪寺之约。

沈遥凌看着他,眸光复杂。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宁澹皱起眉,英俊的面容上显出几分不耐,仿佛听到这个问题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冒犯。

他不想回答,所以继续无视这个问题,好像只要沉默得够久,就可以让它自行跳过。

但沈遥凌很想知道答案。

于是她不容避让地催促了一句:“宁澹?”

宁澹双眸倏地盯住她。

他原先或许不觉得,现在却很清晰地知道。

宁公子,和宁澹,是有不同的。

因为他现在要等一句后者,需要很久很久。

或许是因为被叫了名字,宁澹终于愿意开口。

只是他的语气,仿佛觉得沈遥凌有点笨。

“因为你想要。”

他说得天经地义。

沈遥凌沉默了一下,又问得更深。

“但你为什么帮我。”

在这一刻,宁澹脑海中想到了很多。

最后占据上风的是,他希望沈遥凌在遇到所有困难的时候都来向他求助,而不需要疑惑他为什么会愿意伸出援手。

他希望他是沈遥凌唯一的选项,希望沈遥凌不会用期冀的眼神注视其他人。

他想要沈遥凌给过他的笑容不会再被其他人拥有,无论是同窗、典学,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想要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人来分享沈遥凌的快乐。

但他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是,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围在沈遥凌的身边,愿意和沈遥凌分享。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这其中排第几个。

宁澹不由自主地说:“你还生我气吗?”

问完之后宁澹就自顾自地闭上嘴。

他觉得这句话问得对他十分不利,因为他还没想好如果沈遥凌点头说是,他要怎么做。

沈遥凌愕住,随即古怪地看着他。

“生气?”

她疑问的语调好像一个直立起来的小老鼠,讥诮地歪头看着眼前的人。

“所以,你一直觉得我在生气。生什么气?”

宁澹被问到了。

其实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直觉地知道沈遥凌对他并不高兴。

否则不会离开医塾也没有跟他讲一声,也不会完全不搭理他的礼物,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让他好像半路上被人丢在大雨里,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顿了一会儿低声说。

“我不知道。”

沈遥凌短促地笑了一下。

好像是在笑话他的无知,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所以,”她抬了抬手,做了一个稍等一下让我想一想的手势,然后抵在自己的下颌上,轻轻浅浅地敲,“让我确认一下现在的状况。”

“你觉得我最近很奇怪,担心‘我’生气,所以想哄哄‘我’,于是就做了这些事情来帮我。对吗?”

沈遥凌条分理析地说着,觉得很有趣似的。

宁澹想了想,点点头。

谨慎而认真地又补了一句,“抱歉。”

沈遥凌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

她刚刚居然有一点期待,可是在期待什么,她也不知道。

原来是补偿啊。

这就……不意外,也不难理解了。

她跟现在的宁澹之间隔了二十年的光阴,说实话,现在她看着宁澹的情绪,就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看着当时的宁澹,和当时的她的故事。

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一些前世没有的、另外的情节。

宁澹的歉意,和他给的帮助,如果是落在十六岁的她眼中,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很珍贵的宝物,或许会藏进枕头里,每天晚上都要反复地做这个梦。

但是在现在的她看来,这只算得上是一点施舍。

就好像。

寒天雪地里,一个背着重重薪柴艰难迈步想要去送给别人的人,终于在路上遇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而对方拿出一张火寸划燃,想要帮她暖暖身子。

沈遥凌笑得有些难以停下,简直越想越是好笑。

她不是嘲笑宁澹吝啬。

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觉得他天真。

以为一点星火,真的可以救活一个钻进了雪洞里的人。

其实沈遥凌愿意相信。

宁澹如今的在意是真心实意给那个十六岁的沈遥凌的。

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年的错位。

沈遥凌渐渐止了笑,眉眼间掺进一点遗憾,又揉进一点欣然。

不论怎么说,那个十六岁的她也在她自己的心里。

宁澹这份由歉疚而来的关心,虽然隔着回响,但也算是传达到了。

只是,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了。

现在的宁澹犹如一个珍贵的青芒,散发出稀有的香气,初尝禁果的女孩儿闻见了或许会心驰神往,可现在的沈遥凌已经有了坚实的外壳,这一点点香气,还不足以打动人。

她已经完整地爱过一遍,她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想象。

沈遥凌会小心地保护身体里那个十六岁的自己,清晰而残忍地告诉她——

歉意不等同于倾慕,在意也不等同于爱意。

她已经彻底明白宁澹的意思了。

沈遥凌点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就当做是为印南山上的那个冻坏了的姑娘接受的。

又很快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

宁澹看着沈遥凌,迟疑了片刻,罕见地多问了句:“真的吗?”

这句追问显得有些狼狈,他通常并不用担心会上当受骗。

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胆子,而他也总是能识破所有的谎言。

但是此时却有些摇摆,不确定。

沈遥凌笑了起来,她的脸颊很柔软,眼睛明亮得很真诚。

“真的。”

她说。

沈遥凌的表情看起来可爱得让人不忍再怀疑,宁澹也只好咽下了更多的追问。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也更想要这个答案。

沈遥凌满载而归,抱着写得细细密密的簿子去找魏渔。

魏渔见了也是吃惊。

“真被你找到了?”

沈遥凌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摸了下鼻尖。

“自有高人相助。”

魏渔闻言,果然也没有去好奇谁是这个高人。

只是恭喜她。

“好。那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倒也不是……”沈遥凌把东西都放下了,清清嗓子站在魏渔面前,“老师,从现在起,你假装你是我的父亲,然后你来质疑我吧。”

魏渔:“什么?”

沈遥凌睁着圆溜溜的双眼,认真道,“因为我现在只是把想说的话写出来了,可是并不知道真正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啊。”

她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说服父亲,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模拟一次。

魏渔“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沈遥凌拽着袖子拖到椅子边坐下,小象也被拿过来摆在面前充当听众。

沈遥凌神情肃穆:“魏大人,我要开始了。”

魏渔抿嘴一会儿,轻轻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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