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听了简直惊呆。

她从不知道, 宁澹也是如此的勤学好问。

宁澹面色从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旁垂首沉默的魏渔。

语声温凉:“往后沈三小姐同魏典学请教时,我也一道。”

魏渔虽然面容被长发全都遮挡住, 但不难看出他震惊到僵硬的情绪。

愣怔一会儿, 魏渔断然摇头。

宁澹眉心微蹙, 黑眸越发深幽。

“不行。”魏渔长发微抖, 彰显被压迫剥削的愤怒, “两个人我不教。”

“这是另外的价钱。”

宁澹:“……”

沈遥凌实在看不下去, 开口打断:“不用的。老师,他瞎说的。”

宁澹带着凉意的目光偏移过来,挪到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一时来不及思虑计较, 干脆一把扯开他, 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魏渔旁边。

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再开口, 仍旧温声软语地哄着魏渔。

“老师别相信他。”

“他脑子不好,学不会的。”

“我们不教他。”

看着沈遥凌在那哄人的模样,宁澹眸光冷漠,夹杂着些许气闷。

她对旁人或笑或嗔,都不要紧。

可她跟旁人,一口一个“我们”,让他莫名有些呼吸不畅。

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仿佛只是一错眼,沈遥凌就变成了许久难得一见的人。

从她离开医塾起, 一切就变了。

她原先厌恶的人很多,喜欢的人只有他一个, 因而时时刻刻都想跟在他的旁边。

可现在, 她身旁总有鸦飞鹊乱的人在围着唧唧咕咕, 她却看起来并不讨厌他们。

她再也不会因为和别人争闹而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也再没去过赤野林。

他好像已经不被需要了。

她甚至发誓说,不再关心他。

偶尔宁澹会有种察觉。

仿佛他是一枚陈旧的印章,被她留在这个冬日以前。

但思辨过后,他又会驱走这不值一哂的错觉。

即便沈遥凌那般说。

他仍然相信,沈遥凌的目光并不会那般轻易地被旁人引走。

她颖悟伶俐,爱憎分明以直报怨,她的性情如他手中的剑一般锐亮率真,胸有丘壑,并非斗筲小器之人。

因而她的决断不易更改,她的喜爱也比旁人更加坚牢不渝。

被沈遥凌喜爱着的人,根本无需去担忧这份情谊会颠倒消散。

而他是沈遥凌先选中的人。

宁澹目光定定落在那个以发遮面、畏缩躲闪的典学身上。

心底自有了计较。

虽然沈遥凌不惜当着他的面诋毁他去安抚这个软弱的夫子。

但他怎么也不可能被这种人取代。

他也不允许自己被取代。

沈遥凌在那边哄小孩子一般好说歹说了许久,魏渔才总算勉强松动了些,没再生气。

他谨慎地打量一眼宁澹。

轻声问:“这是谁。”

宁澹身形高大气质出众,眸光湛湛如一捧新雪,眉宇清冽使人见之难以忽略,更何况来势汹汹。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一个脑子不好的无辜同学。

沈遥凌却依旧能够面不改色道。

“无关路人。”

宁澹面色微沉,但也没有开口反驳什么,仿佛不屑。

他静静立在那儿,看起来很有存在感。

魏渔不知信了还是没信,默默蜷在一旁暗忖一会儿,忽然默不吭声从沈遥凌手中抓过暖炉,起身离开。

经过宁澹时,步子谨慎地特意绕了半圈。

像躲着个什么讨人厌的大麻烦。

“……”

沈遥凌一阵头疼。

宁澹为何突然跑来吓一下她的老师。

也不知道这回魏不厌溜走之后,她下次又能用些什么计俩去哄回来。

周围已没有了外人,宁澹眸光掠过沈遥凌的发顶。

轻声问:“你回府?”

典礼已匆忙结束,学子们理应各自归家。

沈遥凌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恰好。”宁澹启唇,“我要进宫一趟。”

从太学院去宫中的路要经过沈府,他们同路。

沈遥凌闻言却一激灵,忙不迭地改了口。

“不是,我说错了。”

“我不回去,我去书市。”

书市在完全相反的另一头,根本不顺路。

宁澹的眉心又蹙了点。

他想说方才经历过一场突袭,现如今太学院乃至整个京城都不能确保太平,她不应当在外乱逛。

但最终,他没有开口,点了点头。

沈遥凌也点头朝他告别,转身离开。

宁澹缓缓提步。

沈遥凌走了一会儿,发现身后缀了个人。

她绕过湖边,那人还跟在身后。

她抿抿唇,走上了大路,身后的脚步仍然亦步亦趋。

沈遥凌加快步伐,走到了分岔路口,倏地回头。

宁澹果然站在不远处,既不左转也不右转,一袭素白衣袍单手负立,眉眼淡淡地瞧着她。

像是打算一跟到底。

见她停下,宁澹便也驻足等待着。

虽然此时的确不宜外出,但有他看着就无需担忧。

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没必要阻止。

沈遥凌面色复杂,转头对着这踩着她脚印走路的人,迟疑了好一会儿。

最终放下纠结,摇摇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路那么宽,也不是她家买的。

谁不能走?

也不一定就是在跟着她。

虽然本来打算回府的,但话既已出口,沈遥凌就当真改了主意,打算去书市逛逛。

刚好这些日子光顾着努力地学新知识,许久没看话本子了,她也是需要玩一下的。

结果甫一出太学院的大门,沈遥凌就被一团暗红色的东西给劈头盖脸地捉住。

跟在她身后的宁澹看到这一幕,脊背挺直了些,脚步微顿,没再上前。

沈遥凌眨眨眼抬头,发现自己双肩被人紧紧锢着,也看清了阿兄微红的眼眶和担忧的脸。

“乖囡。”

这两个字一出,沈遥凌就浑身一颤,头皮发麻,想叫阿兄赶紧住嘴。

沈如风的心思却根本没有放在妹妹的暗示上,自顾自痛切地问:“乖囡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吓坏了?”

太学院出现匪人,消息立刻传遍了京城。

沈如风所在的衙门离太学院最近,听闻消息顿足失色,立即叫了辆马车带着十数护卫匆匆赶来。

虽然到太学后听说匪人未能得手、已经被宁家小公子当场解决,沈如风还是焦急不已,一面着人往家中送信好叫家人莫要担忧,一面继续守在大门外,等着妹妹出来。

直到亲眼看到人,沈如风一颗心才总算落回胸腔里。

因太学院出事,门口聚集的人很多。

沈如风虽未刻意拔高声量,但成年男子胸腔有力,语气急促焦虑,怎么也不可能小小声。

旁边路过的人全能听到,不住地侧目看来。

沈遥凌脸皮热得发炸。

上一世她已三令五申要求家人给她换个小名,防的就是这种时刻,可惜她的诉求始终没得到重视。

沈遥凌不由得想,若自己当真只有十六岁,脸皮生嫩得很,此时恐怕早已七窍升天,但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见惯了大场面,自然应该沉稳许多,她稳得住,嗯,稳得住。

沈遥凌手中竭尽全力扯着阿兄的衣袖,面上端的淡然,轻言细语道:“阿兄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太平盛世长大的贵家千金哪见过冷刀冷枪的,哪里有说没事就没事的道理。

沈如风心疼自家妹妹无辜牵扯其中,正满心怜念柔肠百结,甚至料想她应是生恐却不言、默默咽下苦泪。

沈如风越想越是心酸,于是很不好糊弄,坚持道:“看你穿得单薄,快来暖和暖和。”

沈遥凌心想我根本不冷啊,结果还是被阿兄一把拽过去认真严肃地围上斗篷。

沈遥凌试图接过:“我自己来。”

沈如风坚决地挡开她的手,很快速地系了个漂亮的绳结,还替她整了整发髻和衣摆。

沈遥凌臊得脸上通红,挣扎着从阿兄手里逃出去,手脚并用地往车里爬。

兄长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她,沈如风正打算也一同上车,余光却忽然注意到什么,定住身形在人群中望了望,朝着不远处微微拱手,略行一礼。

宁澹亦抬手回应。

同在陛下面前效力,彼此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沈如风行完君子之礼,就立马撩起衣摆,火急火燎地钻入了车厢。

只见沈家的马车一路驶出昌平大道,家丁护卫列阵随行,声势烜赫器宇轩昂,浩浩荡荡踏上回府路,到了路口忽然“吱嘎”一扭,急匆匆地转去另一个方向,似乎是奔去了书市。

“……”

宁澹挺直的脊背缓缓松下来几分。

在原地又定了一会儿,往宫中去。

沈遥凌被她兄长带走,保护得好好的,还陪着去逛了她想逛的书市,他也就没了跟着的理由。

只是,遗憾挥之不去。

有些该做的事情没能做到。

被人抢了先。

宁澹迎面穿过人群,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很快跃上屋檐,身影消失不见。

宫中层层禁制,宁澹穿过其中却毫无阻滞。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鑫贤趋步迎出,拂尘搭在肘上,弓着腰笑呵呵道:“公子来得巧,正撞上了好时候。”

赵鑫贤说的好时候,自然是指陛下心情好、有空闲的好时候。

一般人得了这番提点,怎么也要奉承两句,宁澹却依旧面无表情,来时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赵鑫贤也不意外,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反而倍加殷勤地引着宁澹一路升阶入室,朝着里边儿道:“陛下,宁公子来了。”

到得门帘前,赵鑫贤便止住,宁澹曼步而入。

屋内地炉烧得热,皇帝只穿一袭宽逸的白色中衣,正伏身在案边写一卷章草,闻声直起身子,眼中含笑地望来,慈和道:“小渊来啦。”

宁澹颔首,目光落在皇帝的薄衣上。

皇帝低头看了眼,摆手笑笑:“无碍,神医说了,衣着轻便利于通达。来,小渊来坐。”

宁澹正襟危坐,以简单言辞禀报了一番今日太学之事。

皇帝在水盆中捡了条帕子擦去手上墨迹,唇边的笑淡淡地隐去。

听罢后,却是看向了宁澹。

声音越发缓和:“小渊觉得如何?”

宁澹垂眸,不置一词。

皇帝拭净的食指点了点他,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母亲豪奢放逸,怎把你教得三眼一板的。”

宁澹仍未开口。

他身世有异,众人每每见他便靡知所措,敬而远之。

只有皇帝会叫他小名,并对宁珏公主称呼为“你母亲”。

但他在皇帝面前,依然是一贯的沉稳淡漠,并未比对待旁人多出一丝亲近。

皇帝笑骂他一句,随即冷声:“自搭台自唱戏,还要先借禁军之手透露消息叫朕知晓,生怕戏唱不响!乞哀告怜,惺惺作态。那几个世家如今也就剩了这点心计。”

宁澹仍是沉默。

只是闻言抬眸,瞥了眼窗外。

皇帝哼的一声,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又变回了平和的姿态。

他总算穿上外袍,边道。

“这事八成查不出什么消息,挪去大理寺便是。过些时日变成桌案上积压的一张卷宗,也不会有人再理。”

皇帝眼角眉梢透出冷嘲,“你不必沾手。”

“知道了。”

宁澹应承一声,顺势起身离开。

“慢些。去库房挑些血斛燕窝带上送去喻家一趟,免得他们白唱戏。只盼他们在位的这些年,除了玩弄心术,能真培养出些人才。”皇帝面上的红润逐渐褪去,越发显出森严的皱纹,笑已不达眼底。

喊了声,“赵鑫贤!”

外边儿的大太监“喏”了一声,急急地小碎步进来,好似什么也没听着,面上一团和气,却无需主子再提点,对着宁澹笑呵呵地弯腰:“公子,请。”

宁澹狭长的眼眸最后在皇帝的身影上落了落,旋即收回,跟着赵鑫贤出了门。

方才,他有瞬间的犹豫,有一事险些要同陛下说。

最后还是按捺下来。

其实他怀疑自己脑子生病了。

那时不时闪现脑海、无法忘怀的幻象,真实到几乎能与现实混淆。

每每要分离开来时,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甚至有时他会恍惚觉得,幻象里的才是真实。

而他是注定要上场杀敌的人。

在战场上,受伤流血只是常事不值一提,但脑子里若是长了病,则是自取灭亡的征兆。

因此这段时日以来,宁澹时常在判断自己的情形,是否需要找医师。

若是医不好,该如何做。

直到今日。

在太学院遇袭之时,他脑海中闪过的幻象竟与之后发生的事完全重合,那喻家小姐说的话,竟然一字一句都不差。

他与喻家小姐并不熟悉,无从猜测她的遣词用句,因此,即便是脑子里生了病,他也绝不可能在听到那句话之前便先行在脑海中模仿出来。

那便是另一重可能。

也许他并非罹患疯病。

而是,有了些近似于预言的才能。

若真是如此。

以过去的几次幻象来推断,这个预言还有偏向性。

现实并不会完全依照幻境来进行。

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不会发生。

譬如,沈遥凌空等他一夜。

又譬如,沈遥凌也在那张台上、险些被匪人袭击。

宁澹忽而又想到在梅树下看到的的那段幻境。

幻境中沈遥凌面如桃花,喘息细细。

“公子,好了。”

不知不觉中,手中不知何时已被堆满了礼品。

赵鑫贤领着几个小宫婢挑挑拣拣一番,忙得直擦汗。

直起腰提醒他道,“这些差不多就够了,劳烦公子代为送去喻家,聊表陛下心意。”

宁澹敛神,眸光严肃正直。

这幻境究竟是不是预言,他会再搞清楚。

沈喻两家离得近,只隔了一条直道,爬得稍微高些甚至能望见彼此院中的人。

回沈府时,便也免不了要经过喻家门前。

远远地便瞧见喻府十分热闹,连阶前都站满了人。

仔细一瞧,还都是熟人。

喻崎昕被十几个人围在正中,众星拱月一般。

沈如风扫了一眼,又看一看小妹,便想将车窗关上。

都是曾同过窗的人,上一回乖囡独自养病凄清孤寂,而今喻家小姐受了惊吓却门庭若市关怀备至,沈如风担心小妹见了此景会伤怀。

沈遥凌只专心翻着刚买回的话本,似是完全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

马车停下,她才拎起包裹挪动。

车夫打起车帘,沈遥凌正要下去,却是一怔。

爹娘和姐姐正在门口候着,伸长颈子望着她,一看清她的脸,那几双眼睛也亮了几分。

东叔老泪纵横地扑上来,搀着她下马车,哭喊道:“三小姐,你差点把奴一条老命吓没了……”

沈遥凌眨眨眼,她大姨小舅也从旁过来,摸着她的脑袋:“上个学堂怎么这般多灾多难,要不咱不去了。”

再周围乌泱泱一圈的人,家里的亲戚来得比过年还齐。

沈遥凌心头一热,鼻子也有些酸。

上一世太学院出事后,因匪人是冲着医塾来的,祭酒便当场决断,将医塾的学子全送进了密室看护起来。

但其实不出半个时辰,医药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与其他的学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军挨个送回家中。

也就没能看见家人们翘首以盼的这个场景。

只是事后听母亲提了一句,许多长辈还有堂兄表姐都很记挂她。

但又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的感动和熨帖。

若是当初便早早地回来了,被家里人温暖的掌心宠着爱着揉搓几下,驱走晦气,也就不必再做那几夜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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