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目光不善地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邵明泽疲惫地笑了笑,将头依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吐了口气:“苒苒,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反应这么激烈,仿佛我已经出轨、已经背叛你了,甚至……已经抛弃了你。”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明明发现了问题,也要装作不知道,非得等到你来向我摊牌的时候再去自怨自艾吗?”苒苒冷声问道,声音里却带着不可抑止的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慢慢地钻了出来,只差薄薄的一层就可以撑破血肉而出。

“苒苒。”邵明泽看着她,平静地叫她的名字,“你自己都没觉察吗?你是把对林向安的愤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邵明泽的声音冷静,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那个冷漠理智的他,言辞锐利得能刺穿她所有的盔甲,直达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那个时候林向安不告而别,你怨恨,却找不到地方发泄这些怨恨,你甚至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现在,你终于找到类似的情形了,你觉得我可能会背叛你,而对方又恰恰是苏陌,这情形简直和六年前如出一辙。于是,你积攒了多年的愤恨终于有地方发泄了。”

苒苒的双手放在膝头上,紧紧地握成了拳,可就算这样,依然是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刚才还觉得闷热的车厢里像是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寒意穿透厚厚的衣物,肆意在她身上流窜着,然后再一层层地侵进去,直至刺骨。

“苒苒,我说得对吗?其实,你的心里一直忘不了林向安,不管是爱还是恨,你都不曾忘了他。你说你向我坦诚,可你为什么能这样坦诚地跟我说出你和另外一个男人的过往?如果你爱我,你还能做到如此的坦诚吗?不,你不能。哪怕你有过一丝要爱我的念头,你都不会这样的坦诚。因为你从没想着要爱上我,所以也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所以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我坦白着你和他之间的一切。可是,苒苒,我其实一点也不愿意听。”

苒苒缓缓地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尽量松懈下来:“你说这些是想说明什么?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本来就是因为相亲才走到一起的男女,彼此就是个伴,所以我们都没有立场去指责对方。你想说这个,是不是?”

“不,你错了。”邵明泽看向她,目光沉静如水,“苒苒,于你,是先有了相亲才会认识我;而于我,则是先认识了你才有了后面的相亲。”

他伸出了手,帮她把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了耳后:“我不想骗你,苒苒。刚和苏陌重逢的时候,我的确动摇过。我曾对她付出了那么多的感情,而她就那么走了,我不甘心,我甚至想过重新追回她。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能把不甘心当成爱情,我不能让现在的爱情再变成以后的不甘心。所以,苒苒,不管你对上一段感情多么的不甘心,都别因为林向安放弃我,好吗?这不公平。”

车里渐渐沉寂下来,暖风依旧在大功率地运转着。苒苒突然觉得胸口仿佛压了厚厚的东西,堵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猛地开了车门,迎着寒风走了出去。很快,车的另一侧也传来了关门声。她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理智,转回身去对着追上来的邵明泽说:“我想自己走走。”

邵明泽脚下停了停,说:“我不会打扰你,时间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苒苒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沿着小路往前走去。邵明泽就在她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慢慢跟着,既不靠近也不落下。

苒苒的心里很乱,连正常的思考都已经成为无比艰难的事情。她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可往往刚开了个头就迷失了方向。邵明泽的话像是一把刮骨的刀,一把掀起了她自认为长好的皮肤,将下面的肌肉神经血淋淋地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那么努力地去忘记林向安,忘记过去的一切,可他们却非要逼着她回头,逼着她细细地体味之前的痛与恨。

没错,邵明泽说得没错,她就是迁怒。她恨林向安,由此也深深地厌恶着苏陌,甚至讨厌着曾经爱过苏陌的邵明泽。她停下了脚步,转回身去看他:“我承认我是迁怒了你,可我不爱林向安,我只是恨他,恨不得凡是与他相关的人和事物都从来不存在。”

包括苏陌,包括你!

邵明泽缓缓地摇了摇头:“爱和恨都是太过强烈的感情,都是要把名字刻到了心上才能记住,差别只是刻在心的哪一面而已。所以不爱不是恨,是不在意,是他明明就出现在你的眼前,而你却可以毫不在意。”

苒苒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他。他也沉静地看着她,冷硬的五官在灯影下有些模糊,眼睛却仿佛更深了,叫人怎么也触不到眼底的深处。

她忽地问他:“你爱上我了?”

他微微地抿了唇,不肯回答。

她就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情,又如何来回答她?他想了想,选择避而不答:“回去吧,苒苒,天气太冷了。”

苒苒没有反对,两个人并肩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问:“你爱我什么?”

她这般没完没了,邵明泽只得答道:“我也不知道,许是你曾经的敢爱敢恨吧,我盼着有一天你也能把那么强烈的爱情给我。”

苒苒想了想,又轻声问:“那你能给我多少爱?比之前爱苏陌还多吗?”

邵明泽的步子顿了下,沉默了片刻后却是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怕是不能。虽然明知道你不愿意听,却又不能不说实话。年轻时的那种狂热,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她,苦笑着问她,“很自私,是不是?没法给对方那样强烈的感情,却希冀着从对方那里获得。可这就是实话。”

“嗯,大实话。”苒苒轻轻地翘了翘嘴角。人是有记性的物种,受过一次伤害了,下一次自然就会更加注意保护自己,怎么可能会有人越挫越勇呢?

两人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欲望,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冬夜的街道上很寂静,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无声地拉长,又慢慢压短,随后就又进入了下一个轮回,枯燥得仿若人生。苒苒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在路过一个小丁字路口的时候,邵明泽突然伸手拉住了她。她有些意外,转头去看他,却见他把手指抵在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街道斜对面。

苒苒顺着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了穿着皮草大衣的彭菁。她显然是刚从街边的小房子里出来,由一个男人陪伴着走向停在不远处的白色宝马车。

苒苒愣了下,邵明泽已是拉着她往树丛后面躲了过去。

彭菁用遥控钥匙打开了车锁,刚要拉车门时却又被身后的男人给拉住了。彭菁似是愣了一下,可随即就转过身抱住了那个男人,两人的肢体紧紧地纠缠到一起。

苒苒下意识地伸手去兜里掏手机,还来不及拍照就被邵明泽拉了回来,他低声说:“别多事了。”

苒苒却甩开了他的手。她手上有了照片,也能叫彭菁以后少找她的麻烦。

邵明泽阻止不了她,只能小声地提醒:“小心别被他们发现。”

苒苒探出身子连拍了几张,低声道:“他们投入着呢,发现不了的。”

彭菁与那个男子又在车旁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上车走了。

邵明泽与苒苒又在树后站了一会儿,只等着那个男人也回了房子里,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苒苒低头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十分满意:“效果不错,若是她再敢惹我,我就把这些照片拍到夏宏远的桌子上去。”

邵明泽忍不住笑了笑,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揉她的头发,苒苒却突然往一旁侧了侧头,邵明泽的手落到了空处。他微微僵了一下,慢慢地收回了手。他说了那么多,解释了那么多,可她却依旧是这个样子。邵明泽突然觉得身心疲惫到了极点,一下子就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就这样吧!他想。他已经把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再也没有精力去做别的事情了。

“走吧。”邵明泽低声说,一个人先往前走去了。

他开车送苒苒回去,一路上都很沉默,直到苒苒要下车的时候才出声叫住了她,说:“别太偏执,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行吗?”

苒苒转回身静静地打量他,片刻之后点头应道:“好,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她下了车,他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内,然后又一个人坐在车里默默地吸了一支烟,这才把车子开了出去。

苒苒其实就站在窗帘后,身上的大衣都还没有脱下。她看到邵明泽的车子在楼下停了很久,看到他打开车窗吸烟,看到他最后又仰望了她的窗口一眼,然后开着车子离去。

这一夜,她再一次失眠了。

她从第一次见林向安时想起,把这些年有印象的事情统统都回忆了一遍,连很多她努力要自己遗忘的事情都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细细地看着。那时的甜蜜与苦涩,那时的快乐与痛苦,她原本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东西,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它的色彩与生动。

很多事情都已模糊不清,留下的只是她苍白的记忆,是那时伤到心痛的感觉。而这感觉又被她的记忆一遍遍地加深着,直到形成梦魇。

她真的有那么爱林向安吗?她一直放不下的到底是林向安还是她一去不复返的青涩岁月?她到底在对什么放不下执念?

半夜的时候,她抓过手机跪在床上给邵明泽拨电话:“你错了,我一直放不下的不是林向安,而是曾经的那个敢爱敢恨的夏苒苒。”

是的,她早就明白,她放不下的不是林向安,而是自己那时的勇气与真诚,和那个肆意张扬敢爱敢恨的夏苒苒。

那个能为了喜欢的男生从三流的高中考入华大的女孩子,那个敢和母亲决裂,全靠助学贷款和兼职来支撑大学生活的女孩子,那个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喜欢的人,毫不在意周围人眼光的女孩子。

不是得过且过的夏苒苒,不是随波逐流的夏苒苒,不是这般行尸走肉地活着的夏苒苒。而是那个有着无限的活力,那个有血有肉、勇敢到无畏的夏苒苒!

可是,他们就那样把那个夏苒苒毁掉了。

没有人知道她曾怀过孕,没有人知道她曾一个人偷偷地跑去私人诊所做流产,没有人知道她那时的痛苦、那时的茫然无助,就连穆青也不知道!

她曾给林向安打过电话,可还不等她说话他就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她也曾给苏陌发过email,求她把林向安还给自己,可苏陌却回复说这事情和她没关系,请不要来骚扰她的生活。

她为什么不能去恨那对男女?她怎么可以不去恨他们?

而邵明泽,他可知道他向往着的那个夏苒苒早已经死掉了、死透了?

苒苒缓缓地栽倒在床上,用力捂着自己的嘴痛哭出声。那时的夏苒苒已经死去了,现在的她却要继续活下去,而且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可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现实,到哪里去找一个可心可意又能对你不离不弃的人?不过都是利益纠葛罢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什么还要这样轻易地放弃?

不,她不能放弃。邵明泽有钱、有家世、有能力,没有不良嗜好,甚至还有些爱她,还会有比他更好的结婚对象吗?也许以后会有比他更爱她的人,可那个人会有这么好的家世吗?而那些家世更好的,又会比他更爱她吗?

不就是之前有过女朋友吗?她的过往也不是一张白纸。不就是他的前女友是苏陌吗?她的前男友还是林向安呢!谁又比谁差了?不就是曾对她有过一点隐瞒吗?她难道就能说自己对他毫无隐瞒?

现实啊,这就是现实。都不是热血青春的少男少女了,哪里还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又有谁不是在前后试探、左右权衡?凭什么她能做得,他就做不得?

她看得越来越透彻,头脑也越来越冷静,可心底却有无尽的凄凉漫了上来,凉凉地溢满了她的胸腔。

电话没有挂断,那边的他一直沉寂无声,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在电话里外肆意地流窜。过了好久,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苒苒,你开门,我在外面。”

她一下子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爬下床去给他开门。

邵明泽直直地站在门外,身上还带着寒气,却一把抱住了她,低下头狠狠地吻她。他像是刚吸过烟,唇齿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她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踮起脚去缠他的脖颈。他粗鲁地亲吻着她,恶声恶气地说:“夏苒苒,你这个恶劣的丫头,你现在也不爱我,你只是需要我,是不是?”

她的感情能那样的浓烈,人却是如此的冷酷自私。她会给他打电话,会抱他、亲吻他,并不是因为爱他,而只是因为她现在软弱,需要有个人陪在她的身边。

可就算是看得这样明白,他却依旧舍不得放开她。

他忽地想起苏陌说的话:“邵明泽,造物主为何要这样的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可以轻易地遗忘一段爱情,转而去开始另一段爱情,而女人却要在上一段感情里独自沉沦?为什么?为什么分明是女人先放的手,男人却比她更快地从中逃脱出来?邵明泽,你既然曾爱我爱得那样深,为什么又会如此容易地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

他没法回答。爱与不爱,那样简单的事情,他却无法给苏陌一个简单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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