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仔细打量的话,这个男人的五官并不算十分漂亮。他的眉形虽好,却太过张扬浓烈;眼睛也不够大,只是胜在深邃细长,漆黑的瞳仁幽深沉静,一眼望不见底,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苒苒认识邵明泽是在一场不中不洋的老乡酒会上。

那酒会是在南郊湿地边上一处清水环绕、绿树葱葱的高档别墅区里举行的,院子主人姓龚,是原西平市主抓经济建设的二把手,官声一直不错,去年刚从位子上退下来,搬来这边养老。

苒苒抬眼看着这占地广阔的宅子,暗暗咂舌,忍不住转头低声问夏宏远:“就这样的还算是好官?”

夏宏远却是笑道:“这当官嘛,拿点钱肯办事的总比不拿钱不办事的要好。”

苒苒咂摸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挽着夏宏远的胳膊进了大厅。

这样的老乡聚会的传统由来已久,据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参加的都是在西平市有头有脸的宣安人,目的就是为了让宣安人抱团,有事相互扶助,小一辈的也不能断了联系。

在夏宏远还没遇到那位红颜知己的时候,苒苒倒是作为夏宏远的独生女儿跟着他参加了两次这样的聚会,后来夏宏远抛妻弃女改娶新人,这种聚会就再没她夏苒苒的事了。

今天夏宏远突然带她过来,少不了有人要问,害得夏宏远逢人便要解释一番。亏得苒苒自己也算争气,先是顺利考入一所国内知名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又全凭己力考进了国字头单位,说出来反而比那些被早早送出国的子女更有面子。

夏宏远被人夸得满面红光,仿佛女儿如此上进全是他悉心教育的成果,全然忘了前十几年对女儿的不闻不问。倒是苒苒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熬不得一会儿就找了个想吃东西的借口躲到角落里去了。

晚宴上的菜色很丰盛,可惜苒苒胃不好,很多东西都不敢吃,盘子里就放了两块小点心装装样子,自己只是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打量酒会上的各色人物。

不同于那些世代流传下来的名门世家,当代中国人大都富起来得晚,改革开放不过才是几十年的事情,基因改良又不是一代两代就能完成的,以至于现在的有钱人远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个个都是俊男美女。各色的男男女女不过因着有钱的缘故,打扮得光鲜一些,腰杆也比普通人挺得直些,有了那么点所谓的气质。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有些失望。

因为有着这些胡思乱想,所以当长相端正刚毅的邵明泽出现在视线内的时候,倒是叫她眼前一亮。

其实如果仔细打量的话,这个男人的五官并不算十分漂亮。他的眉形虽好,却太过张扬浓烈;眼睛也不够大,只是胜在深邃细长,漆黑的瞳仁幽深沉静,一眼望不见底,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把人的全部注意力一下子都引了过去,叫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其下的鹰钩鼻子和稍显寡情的薄唇。

这是苒苒第一次注意到邵明泽,那时他正端着酒杯站在大厅中央与人寒暄。她躲在角落里偷偷打量,暗叹此人身高上还略显不足,若是能再高上几公分到了一米八,那气势必然要更胜一筹。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那边的邵明泽像是有所感应地向这边扫了一眼,锐利警觉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时略略停顿了下,然后便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苒苒不知道他为何会做出如此反应,不过碍于礼貌,还是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便装作吃东西低下了头。谁知过了一会儿,邵明泽竟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过去,就听得邵明泽问道:“是夏小姐吧?”

她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中却在想自己不过是多看了他两眼,怎么就把他给招来了呢?难道是刚才那礼貌的一笑让他误会成勾引了?

邵明泽的目光微闪,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邵明泽。”

她认真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还是觉得不认识这个人,只好睁眼说瞎话地应承道:“哦,邵先生啊,久仰久仰。”

邵明泽收回打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问她:“哦?夏小姐久仰我什么?”

苒苒心中大骂此人好不知趣,面上却是神色不变,一本正经地把高帽奉上,答道:“自然是邵先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谁承想邵明泽听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听说夏小姐是华大的高材生,去年刚刚毕业参加工作,是吗?怎么没有去令尊的公司呢?”

苒苒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此人的问话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她暗暗地将韩女士教导的“大方稳重,温柔娴雅,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十六字对敌方针又念叨了一遍,这才勉强挤出些笑容来,答道:“不敢当‘高材’二字,只不过是被家人逼着赶着地读点书而已,又因为生性懒散,所以就找了个轻松点的地方混日子。”

说着她站起身来,不等邵明泽再开口,又微笑着说道:“邵先生您坐,我去那边和朋友打个招呼。”

邵明泽的眸光闪了闪,不急不缓地说道:“夏小姐请随意。”

苒苒转了身往别处走,绕了半圈也没能找到一个能搭上话的人。

夏宏远正在与两个老友聊新市长上任后的市政规划,他明明对南郊那几块地皮志在必得,却不肯表露出来,只是笑着调侃:“中国这官换得太快,三五年一换,搞得发展也没个长远的规划,都只顾着自己在任的这几年,结果成了张书记挖沟王书记填,王书记种树李书记刨,白白折腾老百姓的血汗钱。”

有人接道:“那些不折腾的,钱也没见着花在老百姓身上,倒是这能折腾的,不管多少好歹还能给人们落下点东西。”说完便若有所指地看了那边忙着待客的龚市长一眼。

龚市长在位的时候曾提出过好几个“轰轰烈烈”的口号,很是为西平市的城市建设做出了一番贡献,至于经济发展得怎么样,老百姓不知道,不过城市面貌倒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几人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谈论起当前的经济形势来。夏宏远这才注意到女儿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还当她是过来陪自己的,欣慰之余笑着打发她:“不用陪着爸爸,去认识几个年轻的朋友。”

苒苒无奈,只能又装模作样地端着杯酒凑到几位富家女的身边,听着她们讨论如何败家花钱。就这样被迫旁听了半节糅杂着时装、美容、旅游等诸多内容的时尚讲座,她实在是熬不住了,无奈之下只得扶墙离去,继续找了个角落猫着去了。

幸亏这一回没人再过来搭讪,叫她一直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躲到了酒会结束。谁知临走的时候,又在门口碰到了邵明泽。

邵明泽此时也要走,龚市长竟然亲自送到了门口来,两人立在门廊下低声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夏宏远见状也就很识趣地没往上凑,只远远地和龚市长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苒苒下了台阶。

苒苒不经意地回头,却不想和邵明泽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向她微微颔首,然后便转开了视线,偏着脸和身边的龚市长说起话来。

夏宏远见女儿回头,也跟着瞅了一眼,回过身来低声给她介绍:“那人叫邵明泽,前几年出头搞了个华兴科技,很有本事。他们邵家祖上虽是咱们宣安人,不过是世家,出来得又早,也是最近这两年才参与这样的老乡聚会。”

苒苒点点头,心里却总觉得邵明泽对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上了车,她转过头看向车窗玻璃,借着反光细细打量窗户上面的自己。在灯光的掩饰下,她倒是算得上娇俏美丽,不过也远不到叫人一见惊艳、再见钟情的地步。

她实在想不透他是因为什么这样注意她,索性也不再去想,闭了眼靠在椅背上假寐。

车子停到了她租住的房子楼下,夏宏远亲自送下车来,将她送到单元门口仍不肯离去。他小心地拿捏着自己的用词,试探地问:“苒苒,前些年爸爸一直忙着生意,也没能顾上你,你怨不怨爸爸?”

夏宏远前些年忙是忙,不过却不是因为忙才顾不上女儿,而是他身边又有了新的娇妻和爱子,再没有工夫去惦记前妻和女儿。

其实这事夏宏远和苒苒心里都明白,可偏偏都不能实话实说。

苒苒觉得若是直接回答“不怨”,反而显得太过虚伪,于是就没说话,只低着头沉默。

见她如此,夏宏远反而更觉心虚,迟疑了一下,又解释道:“当年……我和你妈妈性格上合不来,这才走到了离婚的地步,可不管怎么说,爸爸从来也没有……”

苒苒听着却只觉可笑。性格不合?那没发达之前怎么没觉出性格不合?为什么还能和和美美地过了十几年?钱是让性格变了,还是让心变了?

“爸爸,”苒苒突然打断了夏宏远的话,抬起头来冲他笑着说,“不用跟我解释这些,那是你们大人感情上的矛盾,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管你们离没离婚,你们都是我的父母,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小的时候不懂事,大了后才明白感情上事情是讲不清对错的。所以,爸爸,过去了就过去吧,只要你们现在各自幸福就好。”

她笑容甜美,声音里带着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意。

夏宏远半张着嘴,有些愣怔,他没想到这个偏执叛逆的女儿能说出这样明理懂事的话来。欣慰过后他的眼眶竟然有些发红,摸了摸苒苒的发顶,低声说道:“苒苒,你长大了,也懂事了,爸爸对不起你。”

苒苒只抿着嘴笑,伸出双手推着夏宏远往台阶下走,笑嘻嘻地说道:“爸爸赶紧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再说我还有个同住的朋友,回去太晚会打扰她休息的。”

她这样撒娇卖痴,夏宏远心里倒是十分高兴,当下就许诺:“爸爸叫人在你单位附近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找到套合适的房子给你买下来。”

她嘴上应着“好”,赶紧挥挥手送走了他,随后转身上了楼。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播着麻雀变凤凰的偶像剧。同住的穆青窝在沙发里上网,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扫一眼电视,看到她进门也没动地方,只随意地问道:“回来了?厨房里有粥,要喝就自己去盛。”

苒苒没答话,甩了高跟鞋,将手中的皮包随意地往沙发上一丢,坐倒下来揉自己的脚。踩了一天的高跟鞋,脚掌已经僵到木了,手放上去简直就像是在摸别人的脚。

穆青在一旁看了好笑,说道:“活该你脚疼,有你这么一天到晚踩着‘恨天高’的吗?也不怕把脚脖子崴折了!”

苒苒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当我愿意穿啊?我这不是身高不够用鞋来凑嘛!我要是能有你这样的傻大个儿,我也整天穿平底鞋!我又不傻,谁不知道平底鞋舒服啊,真是的!”

穆青好脾气地笑笑,转而打量她身上的衣服:“嘿,妞儿今儿这身衣服不错,站起来给姐看看。”

苒苒本来还坐着,听了这话干脆就直接趴倒在沙发上了:“妞儿累了,起不来了。”

穆青伸出大长腿踢了踢她,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故意搔首弄姿地摆了几个姿势,问:“怎么样?算得上美艳动人吗?”

穆青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一番,评价道:“裙子看着挺美艳,你看着很‘冻人’!”

苒苒扑过去和她笑闹了一会儿,又聊起晚宴上一些富家女来,不由得感叹道:“那身上穿的、戴的,真叫一个珠光宝气啊,就没一件不是名牌的!听那话里话外的,买条内裤都得飞巴黎,最次也得去香港。你要是敢说你在西平市购物,嘿,别怨人家瞧不起你!”

她说得夸张,偏又有声有色,穆青笑得差点没从沙发上滚下去,好半天才勉强止住笑,又奇怪地问:“哎,你那爸爸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带你去参加老乡聚会?”

苒苒听到穆青问这个,立刻来了精神,一下子从沙发上爬起来,探过身子来问她:“你猜?”

穆青猜不出来,只得摇头。

“据独家可靠消息透露,前阵子老头子偷偷地带着他那宝贝儿子去了趟医院,回来后人蔫了好一阵子,然后就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女儿来了,今儿要给我买车,明儿要送我房子的。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父女两个一直父慈女孝、情深似海呢!”

穆青听得瞪大了眼,问:“你那便宜弟弟怎么了,得绝症了?”

“还不如得了绝症呢。”苒苒冲着穆青挤了挤眼,一脸的幸灾乐祸,“老头子把这宝贝儿子捧手心里疼了十来年,结果发现一直都是在替别人养儿子。”

穆青愣怔了许久才叹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真有!”苒苒板着脸很正经地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咧着嘴笑了,眉飞色舞地说道,“非但有,还特曲折!”

这话倒不是她夸张,因为此事的确是一波三折,堪比电视剧。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家杂志社突然要采访夏宏远的小娇妻,奉承她是现代都市精致女人的典范。小娇妻美滋滋地接受了采访,被问到感情问题时又忍不住得了便宜卖乖,话里话外地暗示夏宏远第一次婚姻破裂完全是前妻的责任,后来她与夏宏远相遇,是温柔善良的她让他又相信了爱情,并重新鼓起勇气步入婚姻。

总之一句话,她既善良又无辜,她和夏宏远是真爱。

不用想,韩女士见了这份颠倒黑白的杂志差点没气疯了。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小娇妻呢,偏偏有人提起小娇妻和夏宏远刚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个男朋友,据说儿子也是那个男人的。韩女士一听这个,本着要恶心大家一起恶心的原则,也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就故意通过老朋友把话传给了夏宏远。

在这种事上,大多数男人都会多疑,于是夏宏远就叫助理偷偷安排了一次亲子鉴定。等助理把鉴定书取回来,夏宏远一看,心立马就凉透了。得,竟然真的是当了回‘喜当爹’,替别人养了儿子!

苒苒老气横秋地感慨:“要说在基因传承上还是咱们女人有优势,最起码能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轻易错不了。”

穆青听得哭笑不得,拾起手边上的抱枕就砸了过来,笑骂道:“少说点不着调的吧!锅里还给你留着小米粥呢,赶紧喝点去。都不知道疼自个儿,以后再闹胃疼,我可不管你。”

苒苒干笑了两声,老实地去厨房盛了一碗小米粥出来慢慢喝。她有胃病,很严重的胃病,上学的时候落下的。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什么凉的冷的硬的都沾不了。穆青只能给她熬小米粥,蒸发面的馒头,盯着她吃,像管孩子一样。

有的时候被穆青念叨得头大,苒苒就会一本正经地问她:“穆青,其实你才是我亲妈,是吧?咱们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母女,是吧?”

穆青气得忍不住对她翻白眼:“我一来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来,二来也没你家韩女士那个气度。就你爸爸那样的,落我手里早剁他个七八回了。”她说完还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端的是干净利索。

苒苒实在没话说。

夏宏远做小商品起家,自从发了迹,身边的女人就再没断过。年轻的时候追逐美色,后来腻了女人的脸蛋身材,又开始追求起女人的内涵,总想着能找个灵魂相通的红颜知己。最后倒是真叫他找到了个能灵肉合一的女子,两人很快合出一爱情的结晶来,还是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夏宏远当时欣喜若狂,为了给那对母子一个名分,义无反顾地回身与发妻韩女士离了婚,捎带着连苒苒这个女儿也不要了,只一心一意地宠娇妻和爱子。谁知放在心窝里疼了十来年,却发现这宝贝儿子竟是红颜知己与别人“灵肉合一”的产物。这个打击实在太过巨大了,夏宏远又愤怒又心痛,消沉低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女儿这件事来。

最开始的时候,苒苒一点也不想答理他,谁知韩女士知道了却不愿意,特意找过来训斥了她一顿:“我和夏宏远之间的恩怨和你无关,他终究是你父亲,你绝不能耍小脾气、甩脸子,就是看在钱的分上,也得认下夏宏远。有这个父亲和没这个父亲,你夏苒苒的身价就有天壤之别。”

苒苒早已经过了叛逆清高的年龄,认真想了想,觉得韩女士这话说得大有道理。夏宏远要把她当夏家千金推出,这是名利双收的事情,实在没必要犯这个倔强耿直。于是这才有了晚上的酒会之行。

喝过了粥,苒苒进卧室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正洗到一半,浴帘突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撩开,穆青把手机递了过来,用口形告诉她:“电话,韩女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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