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陆惟,也无法预料这盘棋究竟会走向何方。

长公主抓住他的袖子,打断他的沉思。

“走吧,陪我吃一碗芝麻汤圆去。”

“端午时节,恐怕外头多是应节卖粽子的。”

“那就来个蛋黄肉粽。”

“长安城多为甜粽,有豆沙的,芝麻花生的。”

“陆远明,你怎么总与我唱反调?”

“臣这是不会说谎。”

“骗鬼吧你,明明是你自己喜欢甜口的,还说得真的一样!”

“殿下不就喜欢臣这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德性吗?”

“你意思我是鬼?”

“殿下是凤凰,比鬼要好看百倍不止。”

……

明暗交加的灯晕,在地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

夜深雾重,月光早已隐匿云层。

只有人间的灯,照亮长安的夜。

……

李闻鹊是在两日后抵京的。

他按照惯例入宫陛见。

皇帝见了他,很是高兴:“卿为朕之臂膀刀剑,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李闻鹊想苦笑,但他不能,还得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臣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定万死不辞!”

皇帝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又勉励了几句,赐了宅子财物,又放了他几天假,让他先好好休整,再去禁军接任。

“如今代你掌管禁军的是章梵,他年纪轻,经验不如你,也没有像你上过沙场杀过敌,往后他就在你手下做事,你好好调教他,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

李闻鹊知道章梵,对方是宗室,他打过几回照面,但不熟悉。

从熟悉的环境贸然投身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下还个个都有来头,李闻鹊不说反感,但心头肯定也有惶惶不安。

他西州都护明明当得好好的,皇帝却突然一纸调令就让他来到长安。

现在张掖以西,虽然没了柔然的威胁,但不代表西行之路就能畅通无阻,商旅离开北朝的保护辖地之后,在离开玉门关前往敦煌一带,屡屡还会遭到盗匪劫掠,加上何忡投奔吐谷浑,西域许多小国都在观望,李闻鹊无法确定自己走后,宋磬和张合能镇住场面。

再说长安这边,禁军里不乏世家子弟与累世从军的父子兄弟,一个个背后或多或少有靠山,李闻鹊现在脾气也改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只要认定目标就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愣头青,他知道自己一个空降来的大将军,哪怕军功显赫,可是要彻底整顿,让手下人能完全听命,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诸多念头在他脑海闪过,李闻鹊心头更添苦闷。

从太极殿出来,他迎面就看见一个熟人,不由眼前一亮。

“拜见长公主!”

同样应召入宫的章玉碗面露讶异。

“李都护原来是今日入京!”她随即一笑,“是我口误,应该改称大将军了。”

李闻鹊苦笑拱手:“殿下就不要取笑臣了。”

太极殿门口也非叙旧之地,章玉碗就道:“我正要入内觐见陛下,回头再为李将军洗尘接风吧。”

李闻鹊忙道:“殿下请,不敢叨扰,臣先行一步。”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疑问,在长安也没什么熟人,真想问点消息,也只能问公主和陆惟他们,就算公主不约他,他迟早也要递帖子拜见的。

两人在殿前匆匆道别,章玉碗入内拜见。

中官将她引入偏殿,而非刚才见李闻鹊的正殿。

偏殿也是皇帝办公会见朝臣的地方,但相对不那么正式,一般只有重臣有此待遇。

章玉碗进来就被赐座赐茶,这也是以往都有的待遇。

只是现在非年非节,这几日朝堂上也没有格外重大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为何特地郑重其事将她召入宫来。

总不会是为了立太子之事让她再度表态吧。

没等章玉碗猜测太多,皇帝就说话了。

“阿姊,这几日朕一直做梦。”

章玉碗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召见太医了吗?”

皇帝摇摇头:“朕总梦见阿父,就是朕的生父。”

章玉碗沉默。

对皇帝生父,她的皇叔,章玉碗并不熟悉,也就没有贸然接话。

皇帝也不需要她搭茬,接着说下去。

“父亲先是问我,为何迟迟不立太子,然后又问我,为何将博阳软禁,连续几日,都梦见此番场景,父亲咄咄逼人,我无言以对,醒来面对一室空寂。在梦里,我有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越来越生气发怒,最后拂袖而去。”

说至此,皇帝叹了口气。

“齐王如今尚未长成,秉性不明,而且他外家是严氏,虽然严观海现在贵为右相,可说到底,那是朕的提拔,他才有今日,若以他本身的能力,实在斗不过赵群玉的。严妃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朕担心,齐王将来担不起重任,会被有心人挟持利用。还有,杨氏有孕了,待她生下皇子,朕会封她为妃,杨氏聪颖伶俐,孩子想必也能随母。”

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轻重权衡。

他一面防范世家再出一个像赵群玉一样的权臣,一面又更喜爱杨氏的血脉。

但皇帝也许忘了,杨氏聪明,是因为她本身也出身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严妃空有美貌却庸碌,恰恰也是她的出身限制了她能得到的教养。

谁都更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蠢人,章玉碗也能理解皇帝的矛盾心情,他从心里更偏爱杨氏,却要面对两个女人背后的家世。

“陛下年纪尚轻,暂可不必考虑这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叔在天之灵,必不忍见陛下如此苦恼。”章玉碗温言安慰。

皇帝本身不愿意被旁人左右,但他不知不觉也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借着鬼神之说延缓立太子,只能躲得了群臣一时催促,却无法躲开自己需要直面的心。

皇帝微微苦笑:“还有博阳,博阳从小就跟着我跑前跑后到处玩耍,她脾气不好,可她对兄弟姐妹却很好,小时候手里就是只有一块糕,也要分成两半给义安分。朕现在就后悔当初没有好好教她,以为她贪财一些也无妨,左右是公主,总不能太寒酸了,没想到她会变成今日这等境地。”

他语气怏怏,人虽是端坐着,却莫名给人一种颓唐之感。

章玉碗这才仔细端详他。

外面日光鼎盛,但斜斜照进来时,也在皇帝身上形成斑驳不一的阴影,以至于他看上去有些阴郁。

不止如此,皇帝的神情有些难过,这是章玉碗之前从未见过的。

在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很多人就忘记他也是个人,也有人性该有的种种弱点,喜怒哀乐。

他是多疑的,但同时他也念旧情,两者并不矛盾。

“阿姊,这些话,朕不知道对谁说,连梦里父亲都不愿意听我说,义安也听不懂,她只会劝朕放了博阳。阿姊,朕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个能吐露心声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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