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殿下是男子,也许今日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方良听完她的话,不由叹息道。
他的言下之意,公主如果是男子,肯定就是嫡长皇子,也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
公主却笑道:“方使君少拿这些话来给我戴高帽,你要造反又不是因为现在长安御座上坐的是哪位皇帝,别说我了,就算阿父在位,你肯定照样也要反的。”
方良也哈哈笑道:“起码不会是现在反,可能是过几年再反,过几年我更老了,也许就没那份雄心了。您也说了,人心易变,几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想法未必就一样!不过殿下方才说的那几点,有些错处。”
公主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首先是何忡,其实他的野心比我大多了,我只是想要打到长安,找一位合适的宗室幼童,扶持为新帝,他却想取而代之,自己去坐那把龙椅。不过他若能成,我也不会反对,当此之世,皇帝轮流坐,有能者居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再说李闻鹊,不错,他若知道我与何忡起事,就一定会带兵赶过来,但若是他赶不过来呢?”方良意味深长反问,却没有给出答案。
“至于南朝,殿下也想岔了,只要我与何忡能拿下长安,南朝人就不会北渡。”
公主一愣,不由微微蹙眉。
“恕我愚钝,方使君的意思,是南朝也会内乱?”
“不是,是殿下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方良若有所指。
地方?
她曾仔细看过天下舆图,这北朝璋国、南朝辰国,北面柔然,西面吐谷浑,东面高句丽、东瀛……
还有个燕国!
燕国占据青州、光州等地,算是被南北两大国包围的小国,之所以能存在至今,不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而是两国谁也不想因为去侵吞燕国,被对方趁虚而入,燕国也做足了姿态,年年给两边上贡称臣,一碗水端得比谁都平。
但如果北朝这边乱起来,肯定就管不了南朝会不会去打燕国了。
从东莱郡出发前往高句丽、东瀛等地的距离最短,风险也最小,燕国船只每年往返,所赚取的贸易财富车载斗量,如果南朝能拿下来,也就相当于得到一条富可敌国的航路。
“是燕国吧?”公主被方良点醒,恍然大悟,“是我想少了,姜还是老的辣。看来这回南朝是将燕国当成囊中之物了。”
有了燕国,南方对北朝就会形成东南包裹的局面,实力也会大大增强,往远了说,一统天下的赢面又大了不少。
“以殿下的年纪,已经堪称神慧。”方良被她谦虚的态度逗笑。
若非二人此时处境泾渭分明,外头还有森严守卫,还真像祖孙俩在闲谈天下大势。
“倒是殿下问了这么多,却为何没有问过自己的前路?”
公主笑道:“我的前路,不都掌握在方使君手里了?使君没有让那些流民杀了我泄愤,我都觉得有些奇怪。”
方良:“和亲柔然,十年塞外,于国有功,我即便当了乱臣贼子,也不能让殿下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为您选了三条路。”
公主:“哦?我竟还有得选?”
方良似乎没听出她话语里的嘲讽之意,笑了笑。
“有劳殿下亲手起草一份檄文,文中就写昏君无道,生民缭乱,不得已起义举事,天下可共讨之。您虽为公主,受百姓之供,亦不忍天下流离失所,故以此檄文,昭告天下,希望英雄聚义,有能者共逐之。”
公主:“当今陛下登基三载,就灭了柔然,收回张掖郡等地,设了西州都护府,单是开疆拓土这一块,恐怕本朝前两代帝王都比不上,你所说的昏君无道,从何而来?”
方良摇摇头:“柔然内讧,李闻鹊才有机会,本朝几代皇帝忍辱负重,将公主都送去和亲了,到了当今这一位,多年积累总该是有些收获的,算是他恰逢其时而已。如今朝中派别林立,彼此勾心斗角,此其一。”
“其二,近几年天灾多,朝廷颁布酒禁,禁止以粮食酿酒,但另一方面又加重酒税征收,这样自相矛盾的政令不在少数,我在地方上更是看得一清二楚,此皆因朝中左右互搏所致,而天子没有魄力乾纲独断,既然如此,不如退位让贤。”
“其三,各地土地兼并,以致民生凋敝,而土地兼并,其因则来自世家门阀,只要世家一日不衰落,占有的土地只会进一步扩大,生民则无法留存,他们活不下去,自然会去找能活下去的办法,就像这回流民军起事。虽说是我让崔千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可要是没有世道逼迫,让他们走投无路,我就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去造反。殿下的父亲光化帝在世时,曾试图以‘分宗’之法来削弱世家,虽说收效甚微,但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好。”
公主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方良固然狼子野心,大奸似忠,但他说的这些,都不是信口雌黄。
这都是他为政地方多年的所见所闻。
也只有站在他这样的角度,才能看得如此清晰。
有些事情,公主从前只是模模糊糊有个概念,有些就连她也从未想过。
“多谢方使君教我,使我顿时茅塞顿开。只是这撰写檄文,我却是答应不了的。”公主道。
方良挑眉:“这是我为公主提供的上上之策了。”
公主:“你们能成功,这就是上上之策,如果不能,我也会跟着身败名裂而死。”
方良叹道:“原来殿下不看好我们。”
公主:“另外两条路呢?”
方良笑道:“还有一条路,也能保全殿下性命。有人想请殿下去南边作客。”
公主心头一跳,眨了眨眼,慢慢道:“数珍会?南朝太子陈迳?”
“不错。”
方良也不隐瞒,因为公主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她就算现在就能跑去长安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
之所以愿意跟她交浅言深,一方面方良的确觉得公主胸怀锦绣,杀了可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公主有用。
想要让一个聪明人发挥作用,威逼恐吓是没用的,只能说服对方。
公主了然:“难怪你会知道南朝人想吞并燕国。”
这样一切就都讲得通了。
方良坦然道:“我还是希望殿下能选第一条路,这样我尚且还能保护您的周全,若真去了南方,连我也鞭长莫及了。”
公主:“你既然与数珍会勾结,为何还放任流民军在城中肆意屠戮高门富户?那里头的贺家,可与数珍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都是流民愤怒之下动的手,与我有何干系?我只是一个被流民裹挟的刺史罢了。”方良微微一笑,那张正派凛然的脸,看上去竟是更慈霭了几分。“再说了,数珍会充当贵人耳目,说到底也只是个商号,贺家能耐再大,难不成还能一手遮天?”
“第三条路呢?”
方良面露遗憾:“第三条路,是何忡正式发表檄文起事之日,要拿殿下去祭旗。所以我打从心底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殿下还有三天时间,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
三天。
今日,就是第一天。
……
有生以来,陆惟第一次翻墙,第一次偷别人衣服。
但是没办法,染坊里没人,后门上锁,他只能不问自取,换了染坊伙计晾在竹竿上的粗布衣裳,又拿上挂在门边的斗笠随手戴上。
巷子外头,四处都是喊杀声,远远近近,陆惟甚至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他快步离开,低着头,行色匆匆,往城南的方向。
流民军正在城中四处烧杀抢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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