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牟桂明所知,岑文经应当是没见过寿王才对。不过,岑文经和假寿王这对峙,倒是做实了牟桂明先前心里的猜想。
那个与他接西触过数次的管事,的确有可能是……寿王殿下。
他嘴巴干涩得很,紧张地看着外面。
惊蛰打量着他,觉得牟桂明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不过他这么怂的模样,倒是让惊蛰看得顺眼了些。
“怕什么?之前在京城搅风搅雨的时候,没觉得担心,现在不过是被人围了,你便害怕成这样?”
惊蛰的声音平静,听得牟桂明苦笑。
“您,您难道就不害怕?您这身边两位,就算是高手,外头可有数十人,我们要怎么抵得过?”牟桂明干巴巴地说着,“再则说了,我能说会写,但根本不会打呀。”
他能在各种场合搅风搅雨,那是因为能言善辩就是他的长处,那是他的主场,自然是能够为所欲为。
可现在要喊打喊杀的,他根本就不是对手。
惊蛰挑剔地看着牟桂明着细皮嫩肉,摇头叹了气,这要是真跑起来,这人怕不是落在后面等死,跟也跟不上来的。
牟桂明不知惊蛰看他作甚,莫名打了个哆嗦。
外头的假寿王听着屋内两人说话,没有进屋来抓捕他们,却也让人牢牢守住这各处的要道,不叫他们离开。
他没有再试图与惊蛰搭话。
一个计谋要是被识破了,也就没了再伪装的意义。
牟桂明抓着手掌,喃喃着:“死了死了,早知道昨天出门,我就该看黄历,不该躲到这里来的……”
惊蛰幽幽说道:“不管你躲到哪里,我今日都会来寻你,这有什么用?”
牟桂明悚然看向惊蛰,他已经吃完了茶——这茶水到底是谁给泡的,这屋里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然后又吃起了旁的糕点,等下,这糕点又是哪里来的?
他越是紧张,这脑子却转得飞快,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
惊蛰:“你要是再想不出来,你就没活着的价值了。”
他不想杀人是一回事,人要是该死,那又算是另一回事。
牟桂明所作所为,本就是在危险边缘,一旦暴露不过也是个死。只是看在他的身后或许还勾着大鱼,这才一直容到现在。
牟桂明抽了自己一巴掌,冷静下来盯着桌面。
寿王来京城的确是有段时间,虽不知道他的目的,可从后来管事的命令来看,他针对的的确是岑文经……不,应当是景元帝。
这事本就是一环扣一环。
岑家最近本来在京城就是众所周知的新贵,各种传闻本就是满天飞,牟桂明在这其中充当的,也的确是一个推手。
定国公和沉家的事牵连到一起,定然会传到岑文经的耳朵里,从收集到的情报里,他皆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家人一旦出事必定会出宫赴府。
寿王是为了引他出来?
可岑文经平时也偶有外出时,为何偏要自己设计,将人给勾出来?是打着措手不及,让岑文经没有戒备?
牟桂明打量着正低头挑选糕点的年轻郎君,没忍住眯了眯眼,他的身边就只带着两个人,看着的确是没多少人。
以岑文经的能耐,肯定能看得出来这些事的算计,所以一路就找上了牟桂明。
这就是他说的,不管牟桂明今日到底逃到哪里,只要这件事是在今天掀开,岑文经都肯定会找到他。
可,可就算有那么多算计,岑文经到底是怎么锁定了牟桂明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和牟桂明有关,更甚之,是和寿王有关?
寿王是将牟桂明,也当做了引诱的棋子吗?不然岑文经不会登门拜访……但在刚才,岑文经和假寿王的对话,又隐隐透露出另外一件事……
岑文经以为寿王想要引他出来?可,现在出现的是假寿王……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连环计,寿王所图更大。
牟桂明擦了擦汗,又擦了擦汗。
“想到了吧。”
冷不丁一声,牟桂明哆嗦了下,咽了咽喉咙,只觉得自己烧得慌。
他在寿王这已经没有了可利用的地方,他过去所作所为,要是岑文经早就知道,那证据确凿,他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将功赎罪?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上哪里去将功赎罪?
“您,为何还能这样平静?”
牟桂明没忍住问,这外头的人虎视眈眈,假寿王一看就不怀好意,岑文经怎么还能这么吃茶吃糕,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惊蛰:“他要拿我,定有用处。只是一具尸体换不来的好处,他怎会在这节骨眼上杀我?”他的眼锋扫向屋外,淡淡笑了起来。
“没看那些人,甚至都没闯进来吗?”
牟桂明没有岑文经这样的淡定,他不自觉跟着看向屋外,又忍不住侧过头来,看着岑文经。
牟桂明不想将沉府卷进来,放出的消息并没有用,既是无用,自然不会传到宫里。可沉心香卷到其中,再到事情闹大,也就三两天的功夫。
牟桂明不由得皱眉,这太急了。
这个节骨眼上想要将事情办得如此,必须巧妙地借用之前的传闻,再有旁的设计,如此多多少少会显露自己的踪迹,寿王真的不在乎?
他心里眼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难道,寿王进京来,是为了……
他越想,就越害怕。
“急了,就说明他们有事要办。”惊蛰淡淡道,“只不过,我比他们还要着急些。”
牟桂明低下头,苦笑着:“大概这计划,原本预备着岑良出事后,才会引得你出宫。”可没想到,只是风声刚起,岑文经就已经动身。
惊蛰盯着外头的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也敌不过寿王的算计呀,竟连沉家都有他的人手,这得是多久前打下的钉子?”
“若说到沉家,应当是一个叫秋涛的人,潜伏在沉家已有十多年,他是唯一一个坚持到这个久的人……”说着,牟桂明的声音低下来,“为了这么一桩荒唐事,就废掉这么一颗重要的棋子?”
而且如果说是十多年来,那寿王的算计也未免太早了些,十来年前那会……先帝还在呢。
惊蛰淡淡说道:“是呀,只为了这么一件事,就废掉这么重要的棋子,那只能说,寿王殿下所图谋的,必然是件大事,大到需要借由多件事引诱我来,将我扣留在这里当做人质,也要达成的目的。”
牟桂明:“可您的身边,必定跟着人。”他看了眼岑文经左右的两人,那锐利的煞气刺得人眼睛生疼,他猛地移开眼,继续说下去。
“就算面上只有这两人,可私底下呢?”
景元帝在岑文经身旁,难道没有多安排几个人?以这位陛下那掌控欲,没有那才奇怪。这明面上看不到,肯定早早有人去搬救兵了。
那这件事……
——声东击西。
岑文经方才随口提及的话,莫名在牟桂明的耳边跳出来,重重敲击了几下。空城计……唱的到底是谁?
岑文经原以为会在这里见到寿王,那他肯定会做足准备,看似孤身一人,实际上定有人盯着这里。
倘若岑文经出事,必定会将整个京城的目光吸引到这里来。
那届时……
寿王,会做什么?
“只我一个,是不够的。”惊蛰看牟桂明似乎是明白过来,淡淡说道,“就算我出了事,能引走视线,但肯定还有另外一个,能够惹得京城动荡之事。”
双管齐下,这才保险。
牟桂明苦笑了起来,连一个岑文经都不算,那还有什么事?
门外的那些人,也不过是弃子。
不管岑文经能不能活,今日事了,这些人必定,也是要死的。
一想到自己坐在一堆将死之人里,牟桂明欲哭无泪,过不多时,才抱着茶盏恶狠狠地灌水,也丝毫不在乎刚才自己用手指摸过,吃完这茶,他用手帕一抹嘴,低声抱怨着:“这到死前都没成亲,我可真是亏大了。”
牟桂明破罐子破摔后,那战战兢兢的态度反倒去了,人也自在了许多。
他光明正大站起来,几步走到窗前盯着那些人看,顶着那凶神恶煞的压力,愣是数了一遍人数。
四五十人。
他心口一突,想起甘柳巷的地形。
这要是真打起巷战,人多不多可不打紧,要的是对地形的熟悉。这些人是突然冒出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给牟桂明一种……他们很熟悉这里的错觉。
要是真能熟悉地形,打巷战,四五十人或许都能拖一天一夜了。
他想起自己过去换的那么多个住处,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挑选这么个地方,之前的住处不都挺好的吗?他们又是怎么确定,他一定会选择这里呢?
牟桂明退回来,将这些担忧说给岑文经听。
惊蛰扬眉:“你这般思忖,难道是想背叛寿王?”
“我这人没什么道德,谁能让我活,我就能听谁的。”牟桂明顶着那张漂亮的脸,说着混不吝的话,“寿王殿下既想要我死,我不能为自己寻一条活路吗?”
惊蛰笑了起来,将最后一口糕吃完,漫不经心地擦着手。
“你刚才问,这些人是怎么知道,你会到这里来的?”
牟桂明蹙眉,点了点头。
“你想错了一点。”惊蛰擦完手,随意将手帕丢到地下,“他们不是跟着你来的。”
牟桂明:“不可能。”
他本来也不笨,惊蛰这么说,牟桂明立刻反应过来,声音紧绷着说。
“我来这里,是我自己选的。”
惊蛰冲着他笑,那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
“可谁能说,你这个选择,不正是被寿王安排过的呢?”
牟桂明想说话,回想起自己最近的种种,这反驳的言论竟是堵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外头有异样的响动。
一个光头男人闯了进来,声音带着几分紧张与兴奋:“带队的是茅子世。”
他手中的弯刀,带着几分异样的锐利。
假寿王露出同样的表情,扫向屋内的人。
这诱饵倒是真的好用。
这才多久?
一刻钟不到,消息就立刻传了出去。
虽然在战场厮杀上,只要一眨眼就能要人性命。然他们本来拿着岑文经,又不是要他的命。只不过是他在,会叫许多人分散注意罢了。这其中,就包括那位稳坐皇庭的皇帝陛下。
接下来,他们要等的,就是一声雷鸣。
假寿王有些兴奋,他抬头看着天上,又远远地望着朱雀大街的方向,露出某种危险又兴奋的神情。像是在等待已久的猎物面前,忍不住掠夺的渴望。
牟桂明听到茅子世,不自觉露出喜色。
却听到岑文经低低说道:“别高兴得太早。”
他吓得看向岑文经,又急忙看向门外。
牟桂明惊恐发现,为首的假寿王的确带着人出去,但是,他只带走了五六人,余下的这些人都紧盯着院里不放。
……也就是说,除了这些人之外,在屋外,还有更多的人?
一想到这个,牟桂明都恨不得要晕过去。只不过,那种惶恐怕死的情绪,再是复杂多变,都没办法将他拖向惶恐不安的境地,这其中,大概有大半的功劳,都要落在岑文经身上。
这人实在是太冷静了,岑文经那种淡定的模样也不由得感染到了他,让他情绪再失控的时候,都没有真正崩溃过。即便是在这时候,岑文经都能喝完茶饮,吃完糕点,连那坐姿都是一丝不苟,这脊背挺直着,根本就没有弯下来。
惊蛰要是知道牟桂明在想什么,怕是要露出个古怪的表情。
是他不想懒散呆坐的吗?
那交叉束缚在惊蛰蝴蝶骨上的绳索,紧紧咬合住那脊背,让惊蛰只要躬身,不仅后背会扯得难受,也会叫身前感到怪异的牵连。
也不知道赫连容到底是怎么捆起来的。
惊蛰无意识地隔着衣裳,摩挲着手腕的位置。这套重重叠叠的服饰异常繁复,宽大又厚实,若是以往的惊蛰肯定是不爱穿上的,奈何这些时日,他不得已一改从前的简朴,换做这样雅致昂贵的衣裳,却仅仅只是为了掩盖那些不能外露的痕迹。
要是穿得太单薄,或许就会暴露出来。
纵是现在,惊蛰其实也没多少心神在外头那些人身上,他凝眉露出严肃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其实不过惊蛰很想夺走石黎身上那刀。
只要用锋利的刀口轻轻挑开手腕上的一道,就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开……
惊蛰的手指,轻轻按了下去。
是了,就在此处。
那顺服着身体,得体地贴在惊蛰手背的柔软布料……
在那无人得见,或者再往上一二寸,被风不经意就能吹开的的地方,也有着一圈,又一圈。
怪异,又淫糜。
“……所以,他们到底是……”
牟桂明还说着话,虽他清楚岑文经的心思已不在这上面,却还是忍不住说。
他在越是紧张的时候,这嘴皮子就越是顺溜。
滋啦——
一种异样的,刺耳的声音响起,岑文经几乎和他同时看向屋外。
岑文经身旁那个冷面护卫按住刀把,低声快速地说着:“交手了。”
他的耳朵异是灵敏,比起只能听到这个刺耳声的普通人,他甚至能听到更多,更远的声音。
刀剑交错在一起,劈砍进血肉,狰狞的叫喊声——
虽难以捕捉,却并非无迹可寻。
惊蛰托腮,漫不经心地说着:“能钓到茅子世这尾大鱼,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值得兴奋的事情。”
茅子世是景元帝的一把刀。
比起韦海东来说,更加趁手。
这人看着吊儿郎当,要是发起疯来,那笑嘻嘻的脸上,也是毫不犹豫溅满血的。别看他的官职不算高,可身处的位置,却手握许多权力。皇帝不能随意离宫,他所出现的地方,便意味着景元帝的意志。
某种程度上,倘若这里真的将茅子世给吸引了过来,那正正说明了寿王计划的成功。
那意味着,岑文经的重要性。
“您就不怕,他们利用完您这一回,就不打算放您回去了?”牟桂明道,“而且,能钓到茅大人,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
惊蛰笑了笑,正想说话,就听到一声轰隆,那声音从遥远之外传来,震荡得屋舍摇摇晃晃。
石黎和车夫尚罢,这坐着的两个人也安稳不得,抱着同样摇摇晃晃的桌面差点摔倒在地。而庭院中那些人,就更不用说,一个个在这猝不及防的震动下摔倒在地,还能站着的不过十有二三。
牟桂明用力抓着沉重的木桌,这才没被掀翻在地,等这一阵晃动结束后,他猛地说道:“地龙翻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惊慌要出门。
奈何他闯到门口,就被那些跟着爬起来的彪悍男人赶了回来。
牟桂明的脸色不好看,可那些人的脸色更加不好看,那惊恐中还有着某种茫然,像是……像是……
刚才他们脸上的兴奋,都在这个时候,变作某种异样。
这的确是他们期待的雷鸣。
但是……
“时间不对。”惊蛰撑着桌面,慢慢站了起来,“方向,也不对。”
他抬起头,迎着外面那些人的视线,宛如自言自语地说着:“还没到午时,雷鸣却响了,这是第二次,时间不对。”
那种微妙的,不安的紧张感,再一次笼罩着牟桂明,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回望着岑文经。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惊蛰笑吟吟着说:“你不觉得,如果我都能猜到你和寿王有关系,那陛下,又怎会不知?”他歪着头,那明亮的眼底,带着狡黠之色。
“我的人,可全都是陛下的人。我知道的事,陛下都知道。你猜,寿王在京城的事,他到底何时发现的呢?”
惊蛰的声音并不小,除了牟桂明外,外头的那些人也都听到了。
牟桂明能感觉到的那种不安,也逐渐从他们身上蔓延过来。
第二次不对。
牟桂明想,如果这轰鸣声,是第二次,那第一次时间不对,是是什么?
……是岑文经出宫的时间。
本来应该沉家出事才把他引了过来,结果却是他更早出了宫。
虽只有一个时辰之差,却意味着一步之差。
牟桂明咬牙,砰砰砰关上了门窗,隔绝开出岑文经和外面那些人恶意的凝视,这才背靠着门长出了口气。
“不觉得这是在掩耳盗铃吗?”
“您别说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牟桂明有些绝望地说道。
岑文经今日每说的一句话,都让牟桂明害怕。
“放心罢,至少现在不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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