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日,闲暇无事的时候,本该窝在屋内,躲着外头寒凉的风。偏偏,在这直殿司内,却响着动静。

惊蛰苦哈哈地站在门外,看着一箱又一箱东西,从屋内搬出来。

无他,惊蛰的东西,终于没办法塞进去住处。

姜金明听到这消息后,大手一挥,给惊蛰重新批了个地方,命惊蛰搬过去。

惊蛰原来是不想的,他都和慧平住惯了。

比起宽敞的宅院,其实他还更喜欢这种小小的屋舍,更有莫名的安全感。

姜金明慢悠悠地说道:“你和慧平住了这么久,就没想到过,你这么多东西,其实已经非常打扰到他?”

惊蛰悚然,立刻反省。

反省的结果,就是他接受了姜金明的话,决定立刻搬家。

慧平得知此事,哭笑不得。

“你住下去又能怎样?有你这样的人与我同住,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惊蛰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不磨牙,夜里也不怎么翻身,睡得那叫一个安生。

换做其他人要不就有脚臭,要不就半夜总要说梦话,惊蛰除了秘密是多了点,却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慧平根本不觉得哪里麻烦。

想要对惊蛰这样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好的方式不是拿捏他自己,是拿捏他身边的朋友。

姜掌司这是故意拿慧平来劝惊蛰呢。

慧平知道,惊蛰也知道。

他是这么说。

“我也晓得,掌司是故意在这等我。可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你能接受,是你在容忍我,不代表我可以一直无视下去,这可不好。”

惊蛰既是这么说,慧平也只能接受。

再一想,惊蛰搬过去的地方,已然比这住处要大得多,这对惊蛰来说是一件好事。

如此,慧平再不说什么。

姜金明叫了几个粗使太监给惊蛰帮忙,惊蛰就提了点姜,去麻烦烧水间的小太监够他熬了浓浓一锅姜汤,分给他们喝,又将原本收着的各色糕点分给他们吃。

有了姜汤,再吃着平日难得的糕点,这几个被叫来帮忙的小内侍反倒乐呵呵,高兴得很。

等好不容易弄完后,已经到了下午。

这还是姜金明特地给惊蛰半天宽裕,让他能去收拾利索。

惊蛰新搬过去的住处,与直殿监的二等太监们一处,不过,他是后来的,就搬到了新的那排。

虽在后面,位置却是不错,冬天还能有点阳光。

目前直殿监的二等太监,是奇数。

惊蛰是被御前提起来,走的并非直殿监的路子,所以数量与皇宫一向偏爱的偶数对不上。

所以这屋,他也一个人住。

这刚好能让惊蛰的许多东西,都塞在对面的房间,等到有人来再行搬动,如此,整间屋舍,就显得很是宽敞。

这让第二日,前来贺喜的廖江眼热得很。

廖江如今跟在杂务司的江掌司身边,已经是步步高升,年底就是二等太监。

他早在一个月前,就趁着刚入冬没那么冷,就已经搬好了。

其他人搬动,可不像是惊蛰这么三推四请。

谁不想住在更宽大的地方?

更何况,那还是身份的象征。

廖江:“前头,陈密和刘富那几个,还嘲笑你,说你这人根本不知享福,总是只看着眼前的小小利益,呵,现在看看,他们住的地方,可还不如你呢。”

他那屋舍,是和之前一个二等太监一起,虽然也是宽敞,可到底是陈旧。

一排排安排下去,好的位置肯定是被先前的人给占据了,轮到他们的时候,那屋舍在冬日,几乎晒不到阳光。

每天进去,那叫一个冷。

可是惊蛰这屋就幸福了,他只一个人住,就比其他人宽敞,再加上这选址还能晒到太阳,不至于阴冷到满屋都是寒凉。

而且,看起来,可比他的住处要崭新许多。

惊蛰:“是姜掌司选的。”

他很少来这边,被姜金明提着要丢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被圈了个位置。

所以,惊蛰也是来了这片,才知道自己住哪里。

廖江羡慕地说道:“姜掌司对你,可真是好。”

他虽然羡慕,但是也没敢提出来要换,或者搬来。

姜金明是出了名的护短。

只看云奎,就知道,要是被他上心,他会事事都护着。

如今来看,惊蛰这是也被他拉到庇护的范围下。

惊蛰笑了笑:“江掌司待你,不也亲厚得很?”

自打廖江从上虞苑回来后,许是经历了许多,人也变得更加通透,做事也非常稳重。

江掌司又惊又喜,对他更为倚重。

这才会让他在年底的时候,就提了二等太监。

廖江:“江掌司的确待我很好,不过,他似乎不打算在直殿司做太久。”

他说起这话,略有苦恼。

惊蛰挑眉,闻弦知意:“江掌司,是打算往何处再挪?”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何其正常。

有更好的去处,江掌司要离开直殿司,那也理所当然。毕竟这地方,可真是一点油水都没有。

廖江苦笑了声:“乾明宫。”

惊蛰嘴巴微张,迟疑地说道:“何必去这地方,博一场富贵?”

在景元帝的身旁自然是好,不管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这宫里面的头一份,可景元帝那喜怒不定,动辄就要杀人的脾气,实在是太差。

江掌司能做到掌司之位,难道还要自降阶等,去乾明宫?

……这,也做不到的。

虽然有如惊蛰这种不想去乾明宫的人,却也有大把想挤破头进去的人。

可能不能进去,原本也不看他们的身份和心思,而是看宁总管的挑选。

尽管这些掌司,在宁宏儒的跟前,都要俯首,可实际上这地位,掌司已然是大太监,一个宫里太监的数量是均等的,不可能有多。

江掌司已经是这地位,想要去乾明宫,本也是不容易吧?

廖江连忙说道:“不是这个意思,若是想进乾明宫,自然没那么容易。掌司不比我们这些普通的太监,不过,他是想去司礼监。”

惊蛰挑眉,原来如此。

乾明宫的女官石丽君,掌着后宫的尚仪局,御前总管宁宏儒,掌管的则是司礼监。

这象征着权势。

江掌司想要离开直殿监,去那司礼监,听着像是天方夜谭,可也的确是有想法的人,才会去做的事。

惊蛰:“他已经在活动了?”

廖江:“有段时间。”

想要去这样的好地方,靠得可不只是钱,更多的还有人脉。

江掌司,还是有这么一点人脉。

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活动到现在这个位置。

如果江掌司要离开,势必会有人接手这个位置,廖江刚刚被提了二等太监,再加上他的岁数,这位置肯定轮不到他来坐。

惊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怕不是会等到外头再调来人吧。”

反正这位置,也有不少人眼馋。

廖江赞同地颔首。

在即将离开前,江掌司把廖江提拔到了二等太监,也算是对他的维护。不然等他离开后,要是下一个来的掌司看不上廖江,总还有个身份在,不至于被重新打回去做苦工。

如此来看,江掌司对廖江,也算是一片好心。

所以,廖江哪怕早就觉察到江掌司的心思,也从来都没有对外说起。

惊蛰:“那你怎么与我说?”

廖江微愣,奇怪地摸了摸脑袋:“是哦,那我怎么和你说了?”他一边说一边绕着惊蛰打量了一圈,而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说了。”

甚至在惊蛰提起来之前,廖江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仿佛在他潜意识里,廖江就觉得惊蛰不会害他。

惊蛰一听到廖江这话,就忍不住笑:“你就这么相信我?说不定,明日这件事,就会闹得整个直殿监都知道呢?”

廖江笑呵呵地说道:“会这么说的人,往往不会这么做。”

之前他在上虞苑的事,就连世恩都不知道,惊蛰在为他保密,谁都没有说。

这点,廖江已经明里暗里地打听过。

这已经足够让廖江相信惊蛰的人品。

他这次来,也是特地来祝贺乔迁之喜。虽然这宫里多不在乎这个,可廖江还是送了点小玩意给他,这才匆匆走了。

廖江来过后,郑洪也来了一趟。

他给惊蛰送来一摞纸,再加上之前要的脂膏,并着他自己准备的礼物,一起送了过来。

惊蛰看着那精巧的手镯,惊讶地说道:“这,没必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郑洪摇了摇头。

“你摸索看看。”

惊蛰蹙眉,将这手镯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这才从中发现精妙。

这手镯的内侧,居然还有个小小的豁口可以挪动,在里面的空间,可以藏住一点零碎的小东西。

比如一张字条,一根针,或者别的。

郑洪:“你可以在里面藏点毒。”

……?

惊蛰茫然抬头。

郑洪:“你近来身上,出了不少事情。我寻思着,趁着乔迁,正好给你送点能够防身的东西。”

惊蛰:“……可我给谁下毒?”

“你自己看着办。”郑洪摊手,他长得不算高大,比起惊蛰还瘦弱几分,笑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阴狠,“收着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惊蛰无奈,只得将东西收起来。

又问:“之前慧平的事,我不好问他。不过,既是胡立来了,那是与他家里有关?”

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郑洪将来龙去脉,都说给惊蛰听。

惊蛰听完蹙眉,低声骂了句。

慧平这父母,对他大哥来说,是费心竭力为他兜底的好父母,可对其他孩子来说,却完全是个周扒皮。

他们既然能做出,来诓骗慧平钱财的事,那自然,也能为了拿到更多的彩礼,将女儿卖给出价更高的人。

惊蛰:“如果慧平真的在意他的姊妹,最好再寻人去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给嫁到了哪里。”

保不准,还能救下来一条命。

郑洪只一听,就知道惊蛰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皱眉:“我现在就回去。”

他是个利索的人,说完这话,还真是转身就走。

惊蛰将他送来的东西归整了下,其他的东西自有归处,可唯独那一份脂膏,被郑洪送来后,就一直躺在桌上,到现在还是孤零零一个。

惊蛰盯着它,有些犹豫。

而后,还是连打开都没打开,就一并扫到床头的柜子里。

他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去探索。

还是暂且收着吧。

惊蛰不自觉地抓了抓耳朵。

惊蛰搬家后,直殿司的人有两日,不知该如何与他共处。

惊蛰成为二等太监后,这身份不太相同,可他一直都住在原来的屋舍,也没有过架子。身边的人与他打闹成一片,也少有想过这些问题。

直到这一次搬家。

他们有些担心,惊蛰会不会从此改了脾气。

不过,端看谷生,世恩,与慧平这几日,每天还是跟着惊蛰进进出出,这短暂的骚动也就平息。

云奎,胡立也陆陆续续给惊蛰送了东西,明雨和三顺最实在,又请了惊蛰吃了顿饭。

惊蛰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的热情。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搬家,弄得好像成了什么大事。

午后,姜金明寻了他过去,问起撷芳殿的事。

惊蛰:“前些日子清扫的时候,已经特地留意过,所有的屋舍都清理过。西所是小的亲自整理。”

姜金明闻言,这才满意地点头。

这后宫一直没有好消息,也就让许多宫殿都成了摆设。只是有些地方可以随意处置,有些地方却还需要认真谨慎些。

不然他也懒得过问。

“惊蛰,你做事,我放心。就是你,要是能少惹些事,那就好了。”姜金明感慨了一声。

遥想当初,云奎虽然折腾,可他到底也就闹出了对食这样的事,也算是安然度过,没再闹出什么问题。

可惊蛰呢,这事情看着,却是一件跟着一件。

姜金明分明还没到四十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些事情折腾得苍老许多。

惊蛰小声嘀咕:“这些事,原本也不是小的想惹的。”

姜金明瞪他一眼:“要说就大点声说,嘀嘀咕咕算什么呢!”

惊蛰不得已,大声说道:“小的是觉得,这些都不是小的愿意的!”

就说那鑫盛,这就算惊蛰再怎么躲着,也很难避免来自他人的嫉妒心。

说到这人,姜金明的脸色就有点古怪。

“你知道,鑫盛背后的人,是谁吗?”他幽幽地说道。

前头几日,姜金明已经收到了消息,只是一直按着没有说。

惊蛰沉默了片刻:“永宁宫的人?”

康妃已经不是康妃,可一说起永宁宫,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她。

姜金明叹了口气:“的确如是。”

起初,姜金明也没闹明白,康妃堂堂一个嫔妃,为何会盯上惊蛰?

后来,她的身份暴露后,再加上慎刑司传来的消息,姜金明这才隐隐觉出,康妃盯上的人,应当是容九?

惊蛰,不过是被容九连累。

这样的事,在宫里不过是寻常。

许多时候人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死。

也许是因为一句话,也许是因为一个动作,更或者,是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关系牵扯下,所带出来的隐秘忧患。

姜金明一想到这个,看着惊蛰就烦心,挥手让人赶紧滚。

惊蛰滚习惯了,听了姜金明这话,麻溜就出去,还顺手给他带上了门。

门外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小内侍匆匆赶了过来,看到惊蛰,当即眼前一亮。

“惊蛰,可算是找到你了。”

说话这人,就是来复。

他的腿脚已经恢复,就是走动起来有点一瘸一拐,不过远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

惊蛰被来复带着,有些疑窦,“怎么这么匆忙?”

来复笑着说道:“莫怕莫怕,可是些好事。”

他推着惊蛰,到了慧平屋外,就看到屋内坐了许多人,多是他来到直殿司后,就认识的人。

他们热热闹闹地躲在屋子里,在惊蛰进来时,给他吓了一大跳。

这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好几双手推着惊蛰,才叫他看到摆了好一大桌菜。

世恩扯着声音,在热闹中与他说话。

“大家伙凑钱,想着说给你庆祝一下,你今儿没吃完,可不能出去。”

惊蛰感觉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猝不及防就要红了眼,是立刻低下头,才没露出糗态。

他眨了眨眼,这才重新抬起头,看着屋内的其他人,朝着他们拱手,“惊蛰何德何能,让你们费心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平日里可是你帮衬我们许多……”

“来来来,快些坐下,不要说那段客套话。”

“今日要是不多吃些,可不叫你走。”

七嘴八舌的热闹里,好几个人将惊蛰扶着,带着他在桌边坐下。

直到了晚上,这些人才散去。

虽说闲暇时分,掌司们也不管他们做什么事,可他们这么热闹,本也是不该。只是居然整个过程,都没有人来拦着。

惊蛰靠在慧平的后背上,抱着自己的肚子哀哀叫唤:“我吃撑了。”

慧平哈哈大笑,笑得身体一抖一抖,连带着将惊蛰给抖下来。

扑通一声,一条惊蛰面朝下躺在床上。

这顶得他肚子难受。

惊蛰费劲抱着肚子,在床上努力翻滚,终于拱啊拱,面朝上躺着。

耳边,听着世恩和谷生咬耳朵。

“……果然,这样的事,要让云奎去给掌司撒娇才有用,不然靠我们……”

“呕,你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云奎那大块头撒娇……呕……”

“你要被他听到,小心云奎把你的舌头都给拔出来……”

惊蛰闭着眼,轻轻揉着肚子,差点把自己给哄睡着了。

是慧平拍醒了他。

“惊蛰,你该回去了。”

惊蛰醒来愣了愣,这才想到,哦,他现在已经不和慧平在一起了。

惊蛰慢吞吞爬起来,软在慧平的肩膀上,待了好一会才清醒许多,与朋友道别后,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夜色深了,惊蛰的身影没入暗色里。

刘富在自己屋里看到外头的人影,隔着半道,叫起了陈密:“诶,这惊蛰刚搬过来,就弄得这么声势浩大,也实在是太张扬了。”

还真以为这搬动是什么大事?

真是眼皮浅的家伙。

陈密懒洋洋在自己床上翻了个身。

刚才直殿司的动静不小,连带着他们也隐隐约约能听到。

陈密:“直殿司的掌司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嘀咕,也是没用呀。”

他是不太喜欢惊蛰。

不过能让他喜欢的人,本来也不多。

陈密挑剔得很。

像惊蛰这样明明该搬过来,却仍和三等太监厮混的,在他看来就是自甘堕落。

如今这人搬来了,陈密也懒得搭理他。

至于刘富……

不管他是羡慕还是嫉妒,惊蛰的人缘就是要比他好得多。

陈密斜睨了眼刘富,别的且不说,光是惊蛰那张俊秀的脸,就已经比刘富这满脸横肉好看虚度,更别说人家那脾气,的确是会做人。

陈密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想去看刘富那张丑脸。

惊蛰轻飘飘地回到了屋。

他没喝酒。

桌上本也不可能会有酒。

不过,不知道那桌菜里,有一二盘是不是下了酒料作拌,惊蛰尝出了一点点味道。

这里面,有些,是明雨的手艺。

惊蛰给吃出来了。

……这人,前日让他过去吃饭的时候,却是什么都不说。

真是会藏。

惊蛰打了个哈欠,摸黑进了屋。

刚走了两步,他就下意识停下脚步,微微侧耳。

这屋舍很安静。

比外头还要安静许多。

可惊蛰就莫名觉得,这屋内,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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