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惊蛰刚才试图窥探过,可他根本不想和景元帝这样的人有任何的接触。

能被称之为秘密的,肯定不是好事;能被太后想着揭露的,肯定动摇帝位。

谁让景元帝和太后利益不同,目的相悖。

惊蛰只要这么一想,就不由得头疼。

“太后干嘛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打击陛下?”惊蛰无奈在心里嘀咕,“她就算再怎么想让瑞王登基,不还得看清楚局势?”

最起码,在最近一年,景元帝在民间的威望可不低。

太后想要轻易扳倒景元帝,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太后手里有什么?

兵马?

如果黄家还在,那还有点可能,现在呢?瑞王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京城有什么动静,他想要赶回来,也是来不及的!

若太后清楚如此,还仍要行事,那只能说明,在她认为里,景元帝的秘密,是能重重击垮这刚刚树立起来的威望……

那会是什么事?

惊蛰在心里一扫而过,就只能定在先帝身上。

难道,当初景元帝在登基前,曾对先帝做过什么?

一想到这,惊蛰倒是有点后悔。

先帝已然死去,肯定不如景元帝受限,刚才查询宗元信的次数,还不如用在先帝身上,好让他知道知道,先帝,到底是怎么死的。

乾明宫前,一名药童提着药箱,快步跟在宗元信的身后。他的个子有点矮,走路那叫一个飞快。

只有这样,才能赶上宗元信的步伐。

石丽君守在殿门外,看到宗元信来时,总算露出少少的笑容。

宗元信朝着她略一颔首,就跨进了殿门。

乾明宫内,染着淡淡的香。

与之前特制的安神香有所不同,而今这香,却是对景元帝的身体有好处。

景元帝正在闭目养神。

略有苍白的脸庞如最精细的线条,任何巧夺天工的技巧,都难以锻造出如此漂亮的一张脸。

宗元信不在乎外在的皮囊,可偶尔看到景元帝这张脸,也会觉得浪费可惜。

这张脸,长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叫人欣赏,可长在景元帝的身上,却只会叫人退避三舍。

根本没有人敢于欣赏这份美丽。

这可是最毒辣的花,谁敢采摘?

不过仔细一想,要是换做其他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势,拥有这样的美丽,本来也是祸害。

漂亮的容颜,到哪里都是祸水。

无法拥有足够力量,那这张脸,也只会招来无数的麻烦。

这样的念头,在宗元信的心里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当景元帝睁开眼时,他的心里就完全只剩下皇帝的病情。

不过,在那之前,宗元信还要抱怨。

“太医院,何尝有过两个宗元信?”

要不是他昨天闲着没事,去查了太医院的名册,都还不知道,原来太医院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叫“宗元信”的太医。

景元帝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宗元信:“陛下,您可不能这样,这种假身份,臣可不要?”

“你不要?”景元帝冷漠地说道,“那就除了院首的位置,去做普通太医罢。”

宗元信哽住。

虽然他是没那么喜欢,这做着院首,却没事干的时候。可平白无故做着,天上就能掉钱的事,虽他嫌弃无聊,不那么爱钱,却也不会往外推脱的好吧!

宗元信做出一个拉紧嘴巴的动作,不再说话,低头为景元帝诊脉。

一刻钟后,宗元信才算是舒了口气。

“好在还算顺利,只要再巩固一个月,就差不多能进行下个阶段。”

也是最危险的阶段,毕竟这个时候,景元帝还得控制一下他的脾气。

一想到这,宗元信就不自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皇帝陛下。

他正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口,端正的仪态,优雅的动作,任由是谁来,都挑不出半个错字。

景元帝拥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把他丢进人群里,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掠夺着所有人的瞩目。

他的手指,干净得如同白玉。

谁能想象得到,昨夜,就是这样的一双手,轻轻巧巧扭断了多少个脖子。

咔嚓——

那清脆的声响,真是美妙的乐章。

有时候,景元帝杀人,也未必是因为脾气坏。也可能是,他喜欢。

景元帝眼锋一扫,刮过还停留在边上的宗元信。

宗元信嘿嘿笑道:“这康妃被陛下除去,那这康满,可还得活?”

景元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谁说寡人,杀了她?”

宗元信微讶:“陛下居然没动手?”

景元帝不耐烦地斜睨他一眼,冷淡开口:“对她这种人,杀了无用,她本也不怕死。”

可阿耶三的死,直接击溃了康妃。

景元帝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一定会击到痛处。

他不做无意义的事。

伪造宗元信的身份是如此,伪造容九的身份更如是,看起来不过是无所谓的一个举动,却是极必须之事。

景元帝面对的,是一头敏锐无比的兽。

一点打草惊蛇,就会让其惊觉。

可谁能责怪兽太敏感?

只能怪景元帝行事太过率性,他自然带出来的无数麻烦,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善后。

这又何尝不是皇帝一次次的试探?

景元帝起身,冷漠地说道:“活着,让他活得越久越好。”

至于康妃,一个近乎半疯的探子,在后宫里的确是没了用。

可是,还能用在他处嘛。

想必,接收到这个礼物的高南人,会非常、非常高兴。

虽然有些零碎,可好歹,还是把使臣团都还给了他们。

这多好。

比起山佑人的数量,可是多上许多,许多呢。

郑洪的身体经过长久的休养,早就已经好全,就算出事后,多少人试图撬开他的嘴,可到底还是没能知道,他出宫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后来,郑洪出去办事,也从来都不再往那里去。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好不容易活下来,郑洪可不想浪费自己这条命。

这日,郑洪和胡立一块出去,回来的时候,胡立却是神色凝重,一看就知道没得到好消息。

郑洪是知道胡立要去见谁的。

在回去的路上,胡立才总算讲起他听到的消息。

慧平的家人,并没有骗他,家里的确是有人要出嫁;可慧平的家人也的确骗了他,嫁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钱。

问慧平要百两,将女儿嫁出去,都是为了筹得钱财。

慧平的兄长在外惹是生非,结果闯出事来,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五十两才可以平息事端。

如果不愿意,就要将慧平兄长抓进牢狱。

家里嫁了女儿,送来的礼金,加上家里的积蓄,顶多只能凑出几十两,这还有上百两的缺口。

他们就将主意,打到了慧平的身上。

可他们知道,慧平对一直欺负他的兄长并没有感情,唯独从前总是偷偷给他塞东西吃的姐妹,倒是有些怜爱,这才假托了这个借口。

郑洪平静地说道:“不高兴做什么?你要高兴,这是好事。”

家人的做法,无疑是将慧平当做欺压的钱袋子,只要慧平认清楚这点,肯定也不会怪罪胡立多事。

胡立冷冷地说道:“当初卖了慧平,也不过是他家父母,舍不得长子,这才发卖了小儿子。”

而且为了拿更多的钱,直接卖的是死契。

活契,就代表着家里人还惦记着,还打算赎回去。死契,就真的没指望。

一行人沉默不语,回到宫中,胡立就径直去了直殿司。

郑洪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他找的人,是惊蛰。

只可惜,直殿司的人说,惊蛰下午去送东西,人并不在这。

郑洪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杂买务和直殿司很近,郑洪懒得走大道,就从中间的夹墙小道走,穿行过去时,听到拐角处细细的说话声。

那听起来,有点熟悉。

只这脚步声,也叫来人发觉。

郑洪刚停下脚步,就有人探过头来,一见是他,就笑了起来。

“郑洪,我说这脚步声,怎这么熟悉?”

“你说话,可也熟悉得很。”郑洪笑着摇了摇头,朝着他那里走去。

不过走了一两步,就蓦然停了下来。

刚才的交谈,叫郑洪知道,惊蛰肯定不是一个人在的。

守在他身后的,是面无表情的容九。

阴影流淌在他的脚下,苍白的脸庞带着某种尖锐的锋利感,那道沉沉垂下来的目光,带着阴冷的寒意。

哪怕时常做他们的传话人,送物鸟,可郑洪少有见到容九。

而每一次见到,都会感慨惊蛰的胆大。

这容九,一看就很不普通。

到底他是怎么,和惊蛰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不是说惊蛰不配。

而是是不相配。

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就是天差地远,南辕北辙。

郑洪胆敢保证,他们两人,肯定时常吵架。

他露出一个微笑。

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我突然想起来,我把胡立忘在直殿司了。”

郑洪朝着他们两人点头,而后转身。

快得那叫一个惊人。

惊蛰想叫住他,好家伙,连一片布料都没捞到。

惊蛰狐疑地看向容九:“你刚才吓跑了他?”

“冤枉。”这听起来是求饶的话,却硬像是锐利的鞭子,生生抽着谁的脊梁,“是他胆小。”

郑洪胆小吗?

他要真的胆小,就不会为了钱做下许多事。

惊蛰:“……算了。”

和容九比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是胆小怕事的,连惊蛰都是。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今日是逢五,容九来寻惊蛰,可也不是单纯为了见面,还另外有事找他。

就是这么个事,让惊蛰发出了困惑的惊叹。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容九说的是前几天那个夜晚,关于云奎的“惊鸿一瞥”并不是错觉,在那天夜里,的确是有人想杀他。

惊蛰尽管有着自己不能落单的预感,却的确没想到,动手的人来得这么快。

自然,想到立冬,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可立冬那是暗杀,对于惊蛰,却是翻身进了直殿司,想要接近刺杀,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他还以为,好歹是和立冬一样落单的时候被杀呢。

这也太过胆大。

康妃就算动作果断,为什么会用在这里?动用这样一个人却是来杀了他,不觉得有些浪费吗?

能培养出一个在宫里来去自如的人,可不容易。

只是,惊蛰却没有问,容九是怎么知道的,而那个人又是什么下场。

既然容九知道,那就只能说明那人在被云奎吓走之后,就被侍卫抓了。

是死是活,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北房来的。”

“立冬也是。”

“你在北房的时间更久。”容九摇了摇头,“康妃认定,北房藏有着秘密,这是她一直盯着北房的原因。”

惊蛰蹙眉,秘密?

他最近,对这个词,真是过分敏感。

“北房的秘密,不是姚才人吗?”惊蛰抬头看着容九,“而姚才人与陈安的事……想必,你也应该很清楚。”

不,惊蛰其实是想说,这对乾明宫而言,不可能是秘密。

瞧瞧这宫里发生的事,不管是黄仪结,还是康妃,再远点,就是外头的黄家,使臣团,种种事情一概而论,都足以说明一件事。

许多事情,景元帝是早就知晓。

那姚才人和陈安,所代表的另外一种含义,景元帝真的一概不知吗?

容九冰冰凉凉的声音响起:“你是想说,慈圣太后之死?”

惊蛰有点紧张,他敏锐地觉察到,容九在听到这个话题后并不高兴。自然,这的确不是个多么美妙的问题,毕竟这其中涉及到的,都是死人。

容九抬手摸着惊蛰的脸,轻声细语地说道:“惊蛰,错了。当初先帝,之所以会将皇位,传给如今这位陛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只是他,没得选。”

并不是因为姚才人将真相告知皇帝,这才改变了先帝的意愿。

惊蛰茫然地看着容九,没得选?

容九是景元帝的近臣,他自然知道许多隐秘。

可先帝有那么多个子嗣,往下,还有瑞王这样的人选,怎么可能会没得选?

难道在先帝,和景元帝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太后想揭露的秘密?

“陛下似乎对太后娘娘,颇为隐忍?”惊蛰忽而说道。

容九挑眉:“为何这么说?”

只要是个长眼的人,都不会这么说,甚至会觉得,惊蛰是在说胡话。

景元帝哪里容忍太后了?

不管是封锁慈宁宫,还是除了黄家,以及灭杀了寿康宫原有的侍卫……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根本看不出来,景元帝有哪里善待太后?

“她没有招惹陛下前,陛下也不动她。”惊蛰道,“这么多次,若非太后娘娘不甘心,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这是非常大胆的猜想。

要是对容九之外的任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危险的。

他在评价太后。

更是在谈及景元帝。

这似乎一个危险的做法。

当然,当然,在皇宫里,在出事时,总会有那么多人,在私下议论纷纷。

八卦乃是人之常情。

小声,不带非议地描述一件事。

而不是像惊蛰这样的猜测。

容九看了眼惊蛰,这一回,是长久的凝视。这古怪到了惊蛰忍不住打量自己,是他刚才说错了话?

可说错了就说错了,为什么容九要这么看着他?

看得人心里发慌。

良久,容九颔首,温良得就像是个寻常的公子哥,他摩挲着惊蛰的脸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声音呢,也有点轻柔。

“你说得对。”

他道。

“这位陛下,的确是在容忍太后。”

依着景元帝的脾气,能够让太后一直蹦跶到现在,总归是有理由的。

惊蛰眨了眨眼,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我猜错了呢。”他嘀咕着,“你刚才盯着我那么久,我都想到你是不是要转身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这下,容九可温良不起来。

“为何这么说?”

这语气,也比上一句询问要来得重。

惊蛰奇怪地看着容九:“你是陛下的近臣。”

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

分开也很正常。

父亲就从来不会把工作的事情带回家,所以才会到后来,娘亲都不太清楚他的遭遇。

可分得清楚,也有好事。

就好比,岑玄因从不会因为外面的事,朝着家人发火。

容九冷静地指出惊蛰话里的矛盾:“可你的父亲,会因为你家里人犯事,就把你们都抓了吗?”

惊蛰沉思,惊蛰非常努力沉思。

“大概……不会?”

岑玄因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在没有出事前,他们一家都活得非常踏实。

父亲身手不错,有许多江湖的朋友,和娘亲一起逃荒离开家乡后,他非常努力地读书,考取功名,成为一名小官。这其中,有许多次他能走偏门,可他都没有。

可岑玄因不是不会。

岑家出事,惊蛰被送进宫,岑玄因都能联系上陈安,想方设法为惊蛰谋求一条生路,那对于柳氏和岑良,又怎么不会……

只是阴差阳错间,柳氏和岑良跳了河,许多事就也没有了可能。

“如果我家没出事,父亲自然会是个好人,可要是出事了,想必会变得有些可怕。”惊蛰看向容九,“父亲很爱娘亲,如果没有她,当初他无法活下来。”

逃荒路上,岑玄因身子虽好,却是染了重病,人差点就没了,是柳氏拼死拖着他,才让他得以活下来。

这有如新生。

为了家人,岑玄因可以背弃道义。

“那你又如何觉得,我不会?”

容九很温柔,很冷静地问。

惊蛰咽了咽喉咙,容九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吗?如果他现在躺在床上,肯定要把整张被子都盖在脸上,好挡住男人的死亡视线。

仿佛被窝是最安全,最可悲的一点庇护。

那眼神冷漠犀利,沉沉压了下来,如果锐利的刀锋,惊蛰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刺痛起来。

容九在生气。

苍白的面孔上,黑眸如同燃烧着火。

这种激烈的情绪,出现在容九这样的人身上想必少见,可惊蛰总能轻易激起他沉寂的情感。

“我没有觉得你会……背弃我。”惊蛰蹙眉,用了一个比较激烈的词,“只是,他是皇帝陛下。”

惊蛰并不怀疑容九的感情。

他清楚男人之所以告知他刺杀之事的原因——是为了叫他知道身边的危险,是为了让他正视之前的教诲。

容九是当真,想要让惊蛰活得顺遂。

只是谁都无法和皇权相抗。

哪怕是容九,也不能。

古怪的是,从前惊蛰从未燃起多少权势的欲望,却在蓦然触及“容九可能出事”这个猜想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不愿见容九如此。

或许……有些时候,他的确是更该贪婪些。

惊蛰抓着容九的手,那双冰冷的手哪怕覆盖在脸上,也丝毫没有被他的温度所染,“你得活得好好的。”

惊蛰时常说,容九的思绪跳动太快,让人追不上,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轻易间,这话题又是十万八千里。

容九身上的冰冷,却没有被惊蛰的温柔所熄灭,那种寒凉凝聚起来的死寂,是蔓延开来的腐朽与阴郁。

它们凝结成他的四肢,也锻造了他那颗充斥暴戾与恶意的心,没有任何温情可言,有的只不过是虚伪的皮囊。

……怪物,不是套上人皮,就真的能做人了。

“惊蛰,我先前待你,也的确太过宽容。”容九轻声细语地说着,“倒是让你,太不知轻重。”

轻重?

什么轻,什么重?

经过刚才容九的生气,惊蛰可不认为,容九所谓的轻,指的是他,可重,又是何意?

容九蓦然带着惊蛰往外走,那禁锢的力道,让他根本挣脱不开容九的手。

“容九?容九!”惊蛰的心里,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你想去哪里?”

端看容九的姿态,惊蛰可不觉得会是好事。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只是男人暴怒下的动作,却是凶狠得惊人。

他这力气,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去,”容九的声音微妙停顿一瞬,继而充满恶意地说下去,“乾明宫,你不是觉得,我会将皇帝置于你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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