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能轻易扭断任何一个人的骨头,为何就偏偏摁不下他的脑袋?

是不舍?亦或是清楚,再进一步,他也只能得到破碎的瓷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容九又叹了口气。

惊蛰气死了,这人怎么回事?

自己胡乱发疯,然后现在又自顾自叹气,到底是谁比较生气?

“莫气了。”容九缓声,“不做了。”

男人这话,让惊蛰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看他。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情绪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极端奔赴另一个极端,一下子又轻巧压下那血腥的残酷,变得又平静从容了起来。

“……骗我?”

“真要骗你,你现在手里的血,不止这么多。”容九眉间的皱痕,几乎能夹死飞虫,冰凉的脸庞上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隐忍克制,“别说这种可笑的话。”

他的声音很冷,说出来的话仿佛是要咬碎谁的骨头,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压抑。

仿佛那说出来的话,违背了他某种黑暗的本能,他非得用尽全力,才能踩碎悖逆的本性。

惊蛰浑身乏力,他很久没这么肆意发过脾气。大惊大怒之下,他有着某种虚脱的疲倦。

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容九腰腹上的红色。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鲜红会这么触目惊心,让人心口发闷。

“……你的伤,先让人进来处理。”

刚才惊蛰几次想起容九的伤口,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容九的节奏带走,根本没来得及。直到这个时候终于抓住这个机会,生怕男人在突然情绪暴起。

惊蛰一转头,就看到门口杵着两人。

一个是石黎,另一个提着个医药箱,一看就是个大夫。

原本只有石黎,就已经足够惊蛰无地自容,再加上一个陌生的大夫,那种一种无名的羞耻感爬满了惊蛰的心,让他立刻挣扎着,从容九的怀里跳了下来。

惊蛰连说话都有点结巴:“劳烦这位……太医,还请……给他看看伤口。”

那低垂着头的人,立刻就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没看向容九,却是牢牢盯着惊蛰不放。那上下打量的模样,就仿佛他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宗元信,你那对招子不要了?”

容九冷冰冰地说道。

宗元信嘿嘿一笑,提着东西跨进来:“岂敢岂敢,容……大人,我这就来给你治病疗伤。”

不知为何,惊蛰总有种他在忍笑的错觉。

容九的声音再度响起:“石黎,带惊蛰去隔壁换衣服,别让他冻着。”

刚才的那件衣服已经染了血,虽然没有太多,可仍然湿哒哒的,黏得有点难受。

石黎欠身:“小郎君,还请随我来。”

惊蛰下意识看向容九,宗元信在他身前忙活着,将男人的身体掩藏了大半,可他看过去时,男人冷淡的眼神也望着他。

“快些去,快些回。”

容九颔首,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眼神泄露了他少许的情绪,以至于那平和的外表如同虚伪的假象,其内里阴郁扭曲的怪诞仍然盘踞在那具身躯之下。

他一直在盯着惊蛰。

如同黑暗里的猎食者,如影随形,那种可怕的专注,几乎在燃烧。

惊蛰屏住呼吸,片刻后转头,跟着石黎走了。

直到这屋重新寂静下来,只听得到宗元信在料理伤口的声音。

得亏这屋里燃着炭盆,这才让宗元信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

皇帝身上这伤势,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伤。

看着流血多,可切口整齐,根本连缝起来都不用,清理完涂上药,再包扎起来,至于那么要死要活吗?

宗元信没忍住:“你这是给人逼到不行,才捅了你一刀?”

能耐人啊,捅了景元帝一刀,还跟没事一样活蹦乱跳。

陛下居然没拧了他的脑袋。

“要是他捅的,寡人倒要乐坏了。”赫连容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在惊蛰离去时,哪怕这屋内燃着炭盆,却总叫人觉得冷。那种凉飕飕的寒意,让人不自觉哆嗦了下,宗元信的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然后飞快远离景元帝。

皇帝这会心情可老不好。

宗元信料理完病人,这才有心情看向地上的肉粽。

康满被捆得太死,不管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开绳索,就更别说逃跑。

在嘴巴能活动的时候,康满也曾想过,要不要揭穿景元帝的身份,可一想到陛下的残忍,康满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有时候,干脆利落地死了,反倒是幸福。

活着被折磨,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躺在地上听着那两人的对话,康满却始终觉得荒谬,总有一种自己说不定还在做梦的虚幻感。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今夜开始的时候就一直蔓延到了现在,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景元帝有过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吗?

那种压抑到极致,几乎疯狂的语气,康满从来都没有听过,皇帝陛下发疯的时候也只会冷冷的发疯,面无表情地将人一刀一刀宰杀。

什么时候开始,这冷冰冰的石像,居然也有了鲜活的情绪?

要是让后宫其他人看到,岂不是得嫉妒到发狂?

后宫里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国色天香,全都是为了皇帝陛下而来。可是这位皇帝陛下却冷情冷性,丝毫没有欲望,他看待后宫这些女人,如同在看着死物。

这么些年后宫之所以还算平静,那纯粹都是因为皇帝从来就没有感情可言。

景元帝没有喜欢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所谓针对的对象,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被冷落,一样被撇开,她们在这后宫斗得死去活来,如同一个无情绞杀的斗兽场,为的也不过是往上爬的权势。

得不到皇帝的宠爱,那总得得到权力。

就如同德妃手中握有的权势,是那么的叫人眼馋。

可那是她们不想要吗?

是因为景元帝,根本就没有心!

可,现在,在康满看来,景元帝何止是有心,他那颗心还活蹦乱跳,可怕得很。

谁能够相信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会隐藏自己的身份,看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

谁能有惊蛰那么放肆,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听听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谁敢在皇帝面前妄要自由,妄要尊严。

只要一想到刚才听到的话,康满的脸色就忍不住扭曲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快要形成实质的压迫感。

他实在听到了太多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

康满清楚地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要死了。

他必须得死。

如果他不死,那他将遭受到比死亡更可怕的对待。

这个时候他又不那么想活着了。

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曾经对其他人施加的刑罚,再一一落到自己身上时的痛苦。

“陛下,这个人您打算怎么处理?”

宗元信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康满,这块头可真是结实。

虽然大半夜被人从床上铲起来治病,可看在对象是皇帝的份上,他就不多说什么了。更别说,他刚才还看到了一场精彩的大戏。

这戏台虽然有点简陋,可是场上的角儿可是景元帝。

光是看上一眼,就已经值得今夜跑一趟。

景元帝慢吞吞说道:“寡人记得……之前,说你的手中还缺几个药人。”

宗元信做事亦正亦邪,就算治病看人,也得依着他那古怪的脾气。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好人。

可小部分时候,尤其是对药人的时候,他怕是他们心中最可怕的怪物。

他的药人,全都景元帝给他的。

皆是一些从牢狱里提出来的死囚犯,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就先给了他,让他尝试炼药。等到人死去活来,奄奄一息了,也差不多是要行刑的时候。

就当做废物利用了。

宗元信挑眉,笑呵呵地说道:“陛下,这人难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证吗?就这么给了我……小心,日后还给您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了。”

“割了,挖了,烧了,埋了,都由你。”景元帝的脸色冰冷,根本没理会宗元信的调侃,“只一件事,需得记得。”

宗元信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越是痛苦越好,最好叫他后悔,这辈子就不该打娘胎里爬出来。”

康满沙哑地说道:“陛下,陛下……饶了奴婢一命,奴婢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景元帝起身,厌烦地看着地上的东西。

唯一一个没有让他自己亲自动手的原因,就是他不能确保自己下手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把这个人给弄死了。

他要他活着。

活着,好好享受痛苦的滋味。

康满动的那些愚蠢的念头,已经足够他死上千遍万遍。

可真要死了,那就便宜他了。

偏屋,惊蛰换好衣服后,又请石黎出去,他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侍卫什么都没问,转身就出去了。

这让惊蛰很感激。

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惊蛰精疲力尽。

他趴在桌上,沉默地看着窗口。

皇宫没有高大的古树,没有上虞苑肆意生长的绿意,过于庞大的树木会带来巡查的麻烦,只有低矮的灌木丛,与那些被修剪得精致小巧的花草。

从窗口看出去,窗外没有月色,挂在枝头的是几颗残碎的星星。

惊蛰沉默地出神,他手上的血已经被洗干净了,可总还觉得,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就在皮肤上,那让他分外不快。

他的耳边仿佛还停留着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非常细微,却无比清楚地撞入他的耳朵。

惊蛰缓缓抱住自己的头。

“叩叩——”

门被轻轻敲响。

惊蛰猛地起身,那动作太大,将他坐着的椅子整个掀倒。

屋外的人听到这个动静,生怕里面出了什么事儿,直接推开了屋门。

惊蛰对上宗元信的脸,尴尬地笑了笑。

他正弯腰,想要把那张椅子扶起来。

“以为我是容大人?”这位大夫笑了笑,“他原本是想要过来,不过刚刚突然有事儿,把他暂时叫走了。”

他看到了惊蛰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却也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就算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经过刚才的事儿,都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惊。

宗元信:“容大人说,你的身体有些空虚。往日虽依着他说的情况开了药方,却未必对症,而今有幸能见一面,且让我再看看。”

惊蛰惊讶:“往日他送来的药,都是您开的药方?”

他对医者,总是有些尊敬的。

惊蛰的父亲会些普通的岐黄之术,虽然不怎么厉害,但是对付小病小灾,已经足够了。当年他在旁边上盯着的时候,偷学了一点点儿,虽然不求甚解,可是胜在能用。

入宫之后,也是凭借着这一点手段,才在北房安然生活了下来。

宗元信三言两语,取得了惊蛰的信任。

只不过,说到把脉,惊蛰倒是有些犹豫。

他的身体不比寻常,虽然大夫未必能诊断出来,可要是察觉了异样……

宗元信笑呵呵地说道:“刚好,我也可以与你说一说,容大人身上的毒。”

惊蛰一听,立刻将刚才的犹豫抛开。

他之前问过好几回,可是容九总是不愿意跟他说个分明,只说死不了。

这人活蹦乱跳的,岂不就是死不了吗?

他想知道的是这个吗?他想知道的是容九的身体到底如何?那偶尔的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性情是不是偶尔会受到毒性的影响,有些偏激暴戾?

这些,才是惊蛰关心的事。

可容九从来不说。

惊蛰请宗元信坐下,而后抬头看着他,那眼神带着几分潮湿的雾气,轻易就能让人喜欢起来。

宗元信想,这多少能够理解,景元帝为什么轻易会觉得,这样的人脆弱如琉璃。

真是漂亮又稀罕的东西。

宗元信有许久没被人这么纯粹地注视过。

他取出脉枕,给惊蛰诊脉的时候,笑呵呵地说道:“小郎君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刚才说的话只是为了哄骗你让我看病呢?”

惊蛰想了想:“看病本身是对我好,倘若大人哄骗我是为了给我看病,那岂非,也是为了我?”

宗元信笑着摇了摇头:“这话说得,要是真骗了你,岂不是要良心不安。”

接下来他就不说话,认真给惊蛰诊断,两只手都看完之后,他又看了惊蛰的舌苔,这才沉思着,取出来笔墨。

也不知道医者是不是天生笔迹潦草,在那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渲染开来的时候,惊蛰一眼看过去,竟差点一个都不认识。

还是得眯着眼儿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才都认了出来。

惊蛰看不懂药方,只是依着宗元信开的剂量,大概判断得出他身体的病症,怕是有些严重。

宗元信:“小郎君的身体除了亏空之外,本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有着过多的寒性。若不拔除,将来会苦了些。”

他之前开的药,是依着景元帝给他送去寒药本身,这才开了对症的药方。

只不过这药方虽然管用,可到底不是亲手诊过的脉象,到底没法精确到分量。

等开完药方之后,他将纸张放到边上,等着墨字晾干,这才看向等待已久的惊蛰。

“……该从哪里说起呢,哈,容大人这病,应得追溯到他小时候。”宗元信并没有食言,“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并不知情,不过我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见到他的。”

那时候他一眼就判断出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非常古怪的毒性,这让他异常兴奋。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各种疑难,只要有什么让他感兴趣,他就巴不得将人打晕了,带回去好好整治。

他这行为率性,从不在乎病人想不想活下去。

就如同他当时想对少年做的事。

惊蛰语气艰涩:“……您居然想着把容九打晕了,拖回去?”

宗元信捋着胡子,朗声大笑。

“我那时候要是能给他打晕了,拖回去,如今他身上这毒也不这么难缠。”他摇了摇头,“寻常中了这毒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

惊蛰的手指微僵住。

容九不喜欢他的生辰,所以惊蛰也从来没有仔细问过他的岁数。

可是二十五……

“那,现在……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去年,他突然把我叫来,说是让我医治。”宗元信一说到这个,就忍不住拍大腿,“我可等了多久?足足十来年,我当然就答应他了。”

他可没想着要吊胃口,更没想过要摆架子。

摆什么架子呀?那可是皇帝。

在他面前摆架子,岂不是会连着难得的治病机会都没了?

宗元信可不是那么要脸的人。

为了能看病,他就不要脸了。

“你说,他也是奇怪。”宗元信摇头晃脑,“他年少的时候,倘若答应了,现在早就没病没灾。可偏偏又多受了十年的苦,生生忍到现在,却又突然变了主意,想活了……哈哈,稀罕。”

……不要自作多情。

惊蛰无意识搅紧自己的手指。

就算容九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再多活几年,那也和他没有关……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帮我拔除毒性的大夫。”

容九说。

——“可他年少时,就偏偏不让我治,我等了十来年……”

宗元信笑。

……骗子。

这个该死的,嘴里永远不知道有没有实话的骗子,每次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糊弄他。

每一句都是真话,每一句又不是真话。

惊蛰:“……如果,他不寻求您的帮助,那他会……怎么样……”

宗元信:“那就看他能忍多久了。到底是那毒够狠,还是他的骨头更硬,我也想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响。

哐当——

原本就被虚掩了一半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容九站在门外。

黑暗笼罩在他的身后,自阴影跋而来的庞然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那冰冷的视线,望向那刚才还在多嘴饶舌的宗元信。

“聒噪。”

宗元信立刻起身,低头不语。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景元帝显然很不高兴,他将刚才那些事告诉惊蛰。

“滚出去。”

宗元信提着药箱,麻溜滚了。

他甚至不是从大门口离开的,他是翻身从后面打开的窗户跑的。

皇帝陛下就挡在大门口,他要是从门口出去,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不得景元帝空手,就给他一刀。

谁知道那武器是从哪儿来的?这人活得就像一个暗杀兵器,也不知道这身高强的武艺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容九站在门外,惊蛰就在门内。

刚才背着容九,惊蛰可以拉着大夫问东问西,问着关于他身体所有的事情,可如今真正再看着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仅仅只是隔着一道门,却如同隔着一条光与暗的河流,沉默地对视着。

良久,惊蛰才道:“……你先进来。”

他知道没有他的允许,容九或许不会进来,可他也不会离去,如同永恒在外面守着。

男人平静得就好像刚才那个窟窿是白捅的,走动间看不出半点端倪。

两人在屋内坐下,于是又都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到容九慢吞吞的话,“方才宗元信说的话,全都不要听。”

不要听,却不是不要信。

惊蛰抿紧了唇:“他说的是假话?”

“……真话。”

“然后呢?”

容九看向他,眼神平静,微挑的眉锋,就是唯一的询问。

“你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容九:“没有。”

惊蛰撑着额头,这的确很有容九的风范。

也许刚才那些猜测,也不过是他想太多,也许,就是容九突然又想活了呢……对吧,人心易变,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听到容九又叹气。

他总是在叹气,今日如此,今夜如此。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想活罢了。”容九平静地说道,“有人让我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个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轻柔得如同一句残忍的情话。

裹挟着千斤的厚重,足以将人压得粉身碎骨。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