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宫内,宁宏儒正躬身,给景元帝戴上最后的佩饰。天色还未破晓,整座宫殿灯火通明,却连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无,只余下彻底的寂静。
景元帝只略动了几口早膳,就去上朝。
宁宏儒看了眼,微微皱眉,什么也没说,赶忙跟在皇帝的身后。
这日早朝,最先说话的人,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朝堂上,鸿胪寺官员率先出列,朗声说道:“陛下,鸿胪寺内,安南,越聿两族皆是派人商议,道使臣团希望在十月前能离去。再晚些时候,大雪难行。”
话音刚落,便有其他官员说话。
“不妥,和阴的判处还未落下,若是让他们这般回去,有损颜面。”
“眼下不过九月,难道在十月前,还不能有所决断?”
“荒唐,如此大事,怎可轻易言论?”
鸿胪寺官员不过一句话,就引起了朝廷上的争执。
上虞苑的事,如何发落和阴,这两桩只要一提出来,文武百官各有意见,争执不下。
时至今日,都还没定论。
有那尚武的,想要狠狠地打;也有主和的,只说派出使者训斥,好叫和阴人长长记性。
只是这朝廷中,打先帝起,遗留下来的风气就是主和为上,主战派虽声势大,却也比不过其他人等。
张阁老笑眯眯地说道:“倘若和阴人知道,光是为了这么个事,都能争执上两个月,这本就贻笑大方,何须等日后,再觉得丢脸呢?”
这位张阁老,也是内阁的小阁老。
是踩着黄庆天的尸骨,走进内阁的人。
黄庆天的事情,几乎是他一手操办,干脆利落得很,不管是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只是有时嘴巴尤其毒,能够把人给噎死。
景元帝任由着文武百官吵了两个月,却是一句话都懒得搭理,今日尤是如此。
只是听着听着,就朝着宁宏儒摆了摆手。
宁宏儒会意,欠身退了出去。
景元帝的身边,任何细微的小事都值得关注,更别说,是宁宏儒这样的人物。
他一动,就有不少隐秘的视线追了上去。
一时,又有人主动提起黄太后。
说这话的人,是黄长存。
他是光禄寺少卿,说不上多么实权的位置,却也清贵。
人也长得一表人才,甚是儒雅。
“陛下,太后身体孱弱,久居宫中,许是心情郁郁。不若让太后娘娘移居别南宫,或许能有好转。”黄长存说得情深意切,“要是太后娘娘身体好转,这后宫也能重回安宁,不再有诸多事宜。”
先是秋日宴中毒,又是永宁宫走水。
这接连两事,虽是后宫事,百官也自是有所耳闻。
皇帝无家事,就连娶后纳妃的事,朝臣都能管上一管,就更别说,这后宫诸多事宜,自然也会成为他们口中劝诫的一部分。
只是,黄长存这话说得,像是在为太后着想,可细听之下,却又微妙。
别南宫的确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别宫。
就在京城近郊。
它是前朝皇帝为了宠妃修筑的别宫,甚是华丽漂亮,迄今宫内都养着奇珍异兽。这花草树木,都为珍惜,处处美景,惹人欢喜。
黄长存提议让太后去别南宫休养,本是合情合理的提议。
可这别南宫,又有个别名,叫死人宫。
任何一个到了别南宫休养的人,最终都会在别宫里自杀,无一例外。或许是例外,也或许是巧合,可也因为这个声名,后头的皇帝虽然会去那略做休整,却从来不会多留。
这到底是休养,还是想让太后死?
户部侍郎怒视他一眼,出列说道:“陛下,太后娘娘既是体弱,那合该在宫里休养才是,平白无故挪动,反倒危及太后的身体。”
他原来是黄庆天一手培养起来的,尽管黄家落败,但他言辞间,还是相帮从前的老上司。
至于黄长存……
哼,一个旁支,也妄想在这称大?
黄长存老神在在:“此言差矣,换个环境,或许太后的身体,才能真正好转。”
这两人居然就着这件事儿开始了争论。
正此时,大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宁宏儒重新进来,身后跟着位中年将领,那将领的手中,捧着个不大不小的罐子。
虽没携带兵器,可他这一身凌冽的煞气,让许多没见过血的官员脸色微白。
“唐卓?”
有人一眼认出来,这中年将领是谁。
唐卓跟随大将石虎镇守玉石关,轻易不会离开边关。
而今他出现在朝中,定非小事。
唐卓在大殿跪下,大声说道:“末将唐卓,领石将军之令,为陛下献上呼迎胡打之头颅。”
随着话音落下,这中年将领双手捧起那罐子,高高举起。
呼迎胡打,这是和阴语里,和阴继承人、王子的意思。
和阴的呼迎胡打,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才,这数年间,和阴与越聿,高南的联手,多是凭借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有他在,起码能保和阴将来三十年无忧。
此人对赫连王朝,是一大心腹。
朝中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对此人都不陌生。
唐卓这话,可谓是一言激起千层浪。
之前户部侍郎和黄长存的争论,在这样的大事前,都显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黄长存不着痕迹地退了回去,皱了皱眉。
他今日说话,可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为了让景元帝和太后生隙。自然,谁都知道太后和景元帝关系差,可要是能让他们更有矛盾,那岂非正好?
太后称病不出后,皇宫频频有事发生。
这可以说是德妃年轻,无法压住事,也可以说,这诸多事情,都有太后的手笔,目的是为了逼迫皇帝请她出面。
正如这一回,永宁宫走水,太后不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德妃的大权?
黄长存心知肚明,自己做的是挑拨离间的事。
要是能让太后和景元帝本就不好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就算其他人唾弃他又如何?在乎声名,能够让他得到什么吗?
这些年在黄庆天身边当条狗,都没获得什么好处,而今嫡系全部出事,竟是轮到他来当家做主。
权力的滋味,着实太美味。
黄长天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不可能收手。
他不觉得自己手段狠辣,这不过是师从黄庆天。只要能留住现在的权势,良心全喂了狗吃又如何?
要是太后也能早点死,那就真是太妙了。
黄长天有点可惜地看着站起来的唐卓,有他在,今日怕是不能再提起此事。
外族当前,这些都是小事。
无疑,唐卓站起身后,几乎整个大殿的官员,都在注视着他。
兵马未动,粮草前行。
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石虎想要开战,就算有兵,可这手里哪有粮草,又是谁给的支持?这边关常有的储备,可完全不足够石虎开打。
景元帝撑着脸,漫不经心地说道:“碎了。”
唐卓下意识看向皇帝,浓眉皱起,似乎有些不解。
宁宏儒:“诸位大人既有疑惑,当庭碎开着罐子,好叫诸位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呼迎胡打。”
唐卓明了,痛快地将罐子朝地上狠狠一摔,破裂声起,一颗苍白的头颅滚了出来。
想必是经过特殊的手段,这才让头颅保持不腐的模样,那苍白和惊恐的神情凝聚在面孔之上,永恒地保留了下来。
那颗头,在唐卓的力气下,径直滚到了黄长天的脚下,将他吓了一跳。
他往后躲了躲,避开了这颗头,眼神又忍不住往上看,“……这,这真是呼迎胡打。”
呼迎胡打是来过京城的。
在先帝还在的时候。
那也是先帝在位时期,众多使臣最后一次来朝。
因着那时候闹出不少不愉快的事,许多人都对呼迎胡打记忆犹新,自然认得出来,这就是他!
呼迎胡打真的死了。
在看到这头颅的瞬间,这个事实,才真正地灌入他们的头脑。
一时间,处处哗然。
石虎是何时出的兵,是从哪里调的粮草,又是谁的支持?不经过内阁,景元帝就发动了调令?为何谁都没有觉察?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
这无数的疑问,七嘴八舌,把整座大殿,吵得像是一个菜市场。
宁宏儒不得不扯着嗓子,厉声道:“肃静——”
在接连几声叫喊下,这声浪才被勉强压下,可是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困惑。
唐卓的脚下踩着几多碎片,却傲然而立。
对于武将来说,只要打了胜仗,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底气,就算有再多的质疑,那也是不怕的。
唐卓昂首说道:“这全赖于陛下神机妙算,末将不敢居功。”他朝着景元帝跪下行礼,心里的痛快难以形容。
边关频繁被骚扰,谁能比他们还憋屈?
可是朝中主和的浪潮一直不小,自打先帝在位后,也曾数次削减军需,就算将士有心,也是无力。
这次急袭呼和阴,还是他们打得最痛快的一场。
他这一跪,实乃真心实意。
甚至想高呼万岁,好好发泄一番。
…
朝廷与和阴开打,胜了。
这个消息,以飞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就连鸿胪寺也不例外。
这些外族使臣是什么心情,京城的百姓是全不在乎的,他们自发地走到官道上,各种欢呼庆祝,官府也放开了宵禁,一连热闹到了天明。
这般欢呼雀跃,自也有缘由。
朝中许久不曾打仗,纵是有过摩擦,也多是以追击为结局,并没有主动反击。一来,这是旧有的习惯,先帝并不喜欢大动兵戈;二来,也是没有这个能力。
精锐的军队不是一日能培养起来的,自先帝那疲软下来的边关军,想要再重新振奋起来,那也需得三年,五年的努力。
可百姓是不知这点的。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国度一直被外族骚扰,只知道,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打过胜仗。
而今和阴之战,不仅夺了呼迎胡打的性命,更是重重打击了外族嚣张的气焰,百姓如何不激动,如何不兴奋?
景元帝命人将呼迎胡打的头颅,挂在城墙上。
许多人都去下面叫骂,一贯冷面的护城士兵全当看不到,尤其是那些臭鸡蛋,烂菜叶乱丢时,也只是挪了挪身子,避免被误伤。
要不是后来,城门口被弄得太乱了,有损京城的颜面,这才不得已出面阻止。
不然,那些烂东西怕是能高高堆起,将城墙淹没大半。
京城的热闹,自然传到了后宫。
寿康宫听闻这好消息,也甚是高兴,大加封赏,就连宫人这两月的月钱都翻了一倍,甚是大方痛快。
一时间,各宫领旨接赏,好不热闹。
寿康宫内,太后坐在梳妆台前,女官正在轻轻给她通着头发。
这殿内很是寂静,这就让跪在地上的德妃,显得有几分可怜。
她已经在这跪了半个时辰。
就算德妃是个能吃苦的,可她这身子本就娇贵,从来不曾经受过这种蹉跎,这时辰已经叫她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直冒。
等女官给太后重新梳好鬓发,又为她戴上佩饰后,太后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悠悠地说道:“德妃,知错了吗?”
德妃声音虚弱:“妾身,知道错了。”
她从太后午睡前,就被叫来了寿康宫,一直跪到现在,再跪下去,她的脚就要废掉了。
太后淡淡看她一眼,这才示意女官去将她搀扶起来。
德妃坐下来时,浑身都在打颤。双手紧紧抓着扶手,不然,整个人都要滑下去。
“哪里错了?”
“……妾身,不该,一时心切,为了,为了挽回颜面,就胡乱下了判决……”德妃低下头,看不清神色,“是妾身糊涂……”
“你是当真糊涂!”太后厉声骂道,“你在这后宫,从前是什么声名,你记不得?都说德妃公平公正,做事稳妥,可现在呢?你就是一个笑话!”
秋日宴的事,虽对德妃有损,可倘若她不心急,徐徐图之,怎可能会查不出苗头?
可偏生德妃被一通乱拳,砸得自乱阵脚,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胡乱下了判决。
谁看不出来,这两个被连累的宫妃,根本不可能是主谋?
就算撤了御茶膳房和供应库的人又怎么样?
德妃这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些人,更该留下来!
不然,她要怎么追查蛛丝马迹?
太后一想到德妃做出来的蠢事,就忍不住捂着额头,她原本看着德妃是个好的,可如今来看,德妃从前之所以稳重,不过是有她在背后撑腰,做起事来,自然一切顺遂。
可一旦失去了太后的助力,德妃还是太稚嫩了些。
德妃嘴唇苍白,隐隐有些哆嗦:“是妾身错了,太后娘娘,妾身只是,被算计后,太过生气,这才会……”
“好了,这事,哀家会处理。”太后不耐烦地叫住德妃的哀求。
生气?
能比她还生气吗?
太后听到景元帝打了胜仗的消息,这心情只会比吃了屎更难受。
这疯子避开了内阁,竟是调了平王,暗地里给石虎供应了粮草。那平王不声不响,竟然和景元帝沆瀣一气,都是蛇鼠一窝。
太后只要一想起这事,就心口疼。
平王是先帝的三子。
他在先帝子嗣里平平无奇,不惹人注目,就连获得的封号,也是为平。
从上到下,就只有普通二字。
景元帝登基后,除了几位王爷还留在京城,其余的都归了封地。平王在临走前,什么都不求,就只希望景元帝能让他接走太妃。
平王的母亲是个相貌普通的庶妃,太后甚至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个面容模糊的女子,没什么脾气。
在那么多兄弟里,景元帝唯独答应了平王这个请求。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平王就已经不声不响地勾搭上了景元帝?
太后揉着眉心,只觉得许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料。不管是景元帝也好,还是她那个好儿子瑞王也罢……
尤其是瑞王。
当初在京城里,对太后那是一个千依百顺,而今出了京城,却是不肯听话。
就连救人,也是如此不上心。
那可是他的外戚。
要是瑞王真的在意,怎么可能只救下来一个黄福?人都救出来了,能庇护住一个小的,其余的就不成了?
太后心中恼怒,前段时日,才一直郁郁寡欢。
而今撑了过去,总算重新振作起来,太后已经知道,自己从前犯下的,是和德妃一样的错误。
太心急。
她没听进去黄老夫人的话,没压住心中的愤慨,在最不该的时候,动用了黄仪结这张牌。
她本应该在更合适的时机。
太后沉下脸,当初景元帝拿捏着黄家,不是为了吊着黄庆天,他这招引蛇出洞,引出来的……是她。
这一局,的确是她输了。
…
沙沙,沙沙——
清风吹过,枯黄的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有那将要枯死的,就被风卷落在地。
惊蛰挥舞着扫帚,将这纷纷落叶清扫在了一处。
这是储秀宫。
封闭了的宫殿,都还是会有专人看着,只是清扫起来,就不如别处精细。
每隔一段时间,或是半年,或是一年,都会彻底清扫一遍,好生保养。
惊蛰恢复后,刚好赶上这一遭。
他的脚伤让他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总算得以好全,就是被药味熏得有点受不了。
屋内到现在都是这个味道,得亏慧平能忍。
正好赶上储秀宫这事,惊蛰就将自己的名字,加塞到这一次的名单上。
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将落在储秀宫的东西收回来。
事情还算顺利,毕竟他现在在直殿司也算有几分威严,说起话来,别人也能听。惊蛰让他们先将前院扫出来,自己一个人去了后院,将墙壁上的砖块给取了出来。
这一回,惊蛰事先做好了准备,自然也有替换的东西。
等他轻巧地将东西更换,又收起来,他耳朵灵敏地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脚步声。
惊蛰挑眉,这场景何其相似。
当初,仿佛也有过这么一回。
惊蛰镇定地抓着扫帚,将落叶重新堆在一处,也间接掩盖了底下的砖块碎片。
而后,惊蛰才抬起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鑫盛的身影。
鑫盛微愣,显然是没想到惊蛰会突然抬头,脸色惊慌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你在这。”
惊蛰淡淡说道:“你不是知道我在这,才特意过来的吗?”
鑫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淡定,可是声音里,不知为何,有一点紧张。
惊蛰忽而说道:“我哪里得罪过你?”
一个人不可能讨得全部人喜欢,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懂得。可是惊蛰初来直殿司时,鑫盛对他态度,也并无现在这么奇怪。
鑫盛脸色微动,眼神复杂了起来:“你从北房来到直殿司,不过才一年多,却已经备受掌司宠爱,眼下就是二等太监,还得了乾明宫的赏,前途无量,可我呢?”
他在直殿司,可已经整整八年了!
却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等太监。
这何其不公?
鑫盛不觉得自己比惊蛰少了哪里,惊蛰会读书写字,他也会,惊蛰能做到的事,他自然也能。
为何一个两个,都聚集在惊蛰的身边,就连掌司,在惊蛰回来后,也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这到底凭什么?
惊蛰:“既是这样,也没什么可说。”
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鑫盛。
如鑫盛这种明着嫉妒的,虽有些不喜,可防备起来,倒也容易。
惊蛰并不怎么记挂,等回到直殿司,寻了个空当将砖瓦分开丢掉,只余下藏在里面的匣子和戒指。
戒指被惊蛰掏了出来,重新收了起来。
匣子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被压在了大箱子底下。
这东西已经没什么用处,惊蛰想着收回来,一是为了安全,二也是想留下什么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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