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法做出决断。
“你刚才说到了科隆真?”汗王垂眼向下方看去,正对上武士炽热的目光。
“是。”夜鸦武士丝毫没有闪躲。
“为什么?”
夜鸦武士站直起来,朗声道:“布兰戈德的风原铁骑这些年来不停地骚扰亚述草原和楁索沃草原的其他部落,亚述草原是我们的草场,而东南的楁索沃草原则是贺兰部的地盘。布兰戈德部有厄鲁塔亚平原上吃不完的粮食,却还不断挑衅我们与贺兰部,掠夺那些受到我们庇护的部落的粮食。”
“还有北原的巴尔瓦盖部,他们的主君蒙尼尔前年把穆羊河谷送给了布兰戈德,这算什么?穆羊河谷一直以来都是卡瓦绛戈部的领地,穆羊河就从他们主君的帐前流过,可蒙尼尔和科隆真却带着骑军在穆羊河谷两岸设立军帐,强行打通出一条连接两部的通道,强占了卡瓦绛戈部的土地,这难道不是叛逆的行径吗!”
夜鸦武士忽地又跪了下来,伏首在地。在黑甲武士惊愕的目光下,他的声音如雷鸣般震彻。
“大荒之后,北原人每年入冬前都要找我们讨要粮食,大雪融化后又向我们讨要土地。蒙尼尔就是在找理由,一个能让北原恶民南下掠夺的理由!”
“科隆真有着不输于蒙尼尔的野心,在中州文字里,他们是鹰和熊,这两只凶野的猛兽又怎么会不渴望最肥沃的原野呢?”
“这十几年来,科隆真不断收拢厄鲁塔亚平原的小部落,用最快的方式将他们的骑军扩张到了连我们都无法忽视的规模,这还会是他在草原大会上所说的‘只是想让族民安心’的风原铁骑吗?恐怕布兰戈德牧民的心,早早就安在了草原的中心,安在了我们生活几十年的土地上!”
“汗王!您,不能再忽视他们的野心了!”
话音落,帐内一片死寂。
黑甲武士呆呆地看着伏首的人,夜鸦是阿勒斯兰最神秘的武士,传闻里他们强大、冷静,几乎无可挑剔。但就在刚刚,他听见了一些忤逆草原大会的话,竟是从一位夜鸦武士口中说出。
老人们都容不得半点不团结的话,因为他们是经历过战争的人。
汗王,也是老人。
良久,武士在伏首间听见一声叹息从上方传来。
“当年把你选入夜鸦时,我便与你说过,任何言行都要谨慎多思,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汗王缓缓站起身,“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人,能看透许多事情,但你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了……这成了你的负担,你并不是一个真正坚定的人。”
夜鸦武士抬起头,面甲下嘴角微动,但最后还是沉默。
“你或许清楚蒙尼尔是什么样的人,但你一定看不透科隆真。”汗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是草原上的雄鹰,盘踞着天空。在大地上,你会看到雄鹰锋利的爪子,却很难看透鹰眼目视的方向,科隆真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我也一样。”
汗王走了下来,一直走到武士们的身边,而后对黑甲武士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安排些人,去把布兰戈德的青年先禁足起来,把关于熊的事情压下去,任何人都不得再多提半句。”
“是!”黑甲武士刚欲离去,又转头问道:“两个都禁足吗?”
“看好能杀熊的那个就行,另一个不用。”汗王说。
“是!”黑甲武士再应一声,转身退去。
汗王沉默地站定在原地,一旁留下来的夜鸦武士也站定着,帐内的氛围一下子凝重起来。
许久,脚步声渐无,汗王拍了拍夜鸦武士的肩膀,后者浑身轻颤一下。
“黎羊。”汗王突然说出了武士的名字。
“是。”夜鸦武士低声应道。
“你真的觉得那两个布兰戈德部的少年是科隆真派来送死的吗?”汗王问道。
“是。用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来试一试您的底线,这样的买卖,换谁都会做的。如果他们已经将斥候的尸体处理好,那我们将会很被动。他们只是随意挑选一个青年,而后将其塑造成孤身前往雪松林里猎熊的少年英雄,这样的青年无疑是苏苏里玛丈夫的最佳人选,您无法拒绝。”
“可有可无的……棋子么?”汗王低语一句。
“那两个青年只需要有一个人能将熊颅带回,他们就一定要死!”夜鸦武士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草原的牧民们虽然知道徒手猎熊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人性就在于此,每个人都会动摇,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去相信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科隆真笃定了我们要杀猎熊的人,他在逼我们杀掉最有可能迎娶苏苏里玛别吉的青年,这是要坏我们的名声!他远在厄鲁塔亚平原上,却能将污血泼在我们身上,这样的人不会甘心于坐守在东野山脉的山脚下。迟早有一天,他会反……”
“他会怎么样?”汗王冷声喝问。
“是我说错了话,请汗王责罚!”夜鸦武士突然长拜,话音戛然而止。在草原上公然损坏各大主部的名声,等同于忤逆草原大会的秩序,这是流放、甚至是处死的罪。
“无妨。”汗王摆摆手,语气平淡了一些,“接着说吧,既然我都已经叫你的名字了,接下来说的话,你无需顾虑。”
“是。”夜鸦武士犹豫一下,旋即沉声道:“在大荒年之后,每次草原大会都不欢而散,无论是科隆真,还是蒙尼尔,他们不会甘心于偏安一隅的生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将箭矢射向伊姆鄂草原,射向西西姆里丘陵上的宫殿。尊上,我们要早做准备了!”
汗王沉默了一阵。
“黎羊,你跟了我很多年了。从北庭的近侍开始,到现在隐姓埋名成为一个夜鸦,算一算……有十三年了吧?”
“是,大荒那年您收留了我。您曾一刀斩开强匪的头颅,将我们兄妹救下,那一幕穆羊永生难忘。”
“大荒年……”汗王面露追忆之色,“一晃已经十三年了,那一年确实叫人难忘。”
夜鸦武士默默地抬眼,打量起了面前这位草原之主,后者脸颊上的皱纹清晰可辨,岁月的冷霜终究还是留在老人的脸上,哪怕是曾经威震四方的武士也难以与时间抗争。
他想起了十三年的冷冬,在一片连秃鹫都不愿踏足的土地上,自己几乎要被大雪淹没,几个骨瘦如柴的流浪者将一个女孩摁倒在地上,撕扯着她身上的碎布,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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