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端来精心烹制的酒肉,她偷偷去瞧,只认得几样。

他大概早习惯了魏国的水土,因而吃得也有滋有味,甚至还赐给她几块豉汁煎鱼,几块石锅豆腐,一碗嫩牛腩汤。

她饮了一口嫩牛腩汤,顿然自惭形秽起来。原先以为仗着自己的厨艺能换得一线生机,如今尝了郡守府庖人的手艺,才知道自己的粗茶淡饭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郡守府尚且如此,燕宫的佳肴美馔珠翠之珍就更不必提了。

小七定定地出神,口中的气息滚烫而酸苦。

她意识到自己对许瞻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恍恍惚惚的,这一夜也算相安无事。

次日一大早又动身赶路,大风吹雪,惊沙猎猎。马车辘轳轱辘地往燕国飞驰,与四十余只马蹄一道溅起一溜长长的风雪来。

过大漠孤烟,经长河落日。胡雁哀鸣,白峦曜曜,战死的魏军早就被掩在重重积雪之下,白茫茫一片天地当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因脚下的魏土已被燕军攻占,因而并没有什么匪患流兵。小七只觉得浑身发冷,北风卷地,朔气逼人,从马车缝隙之中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眼看着离燕国边境越来越近,她便愈发惶惶难安。

到易水时天色已黑,一行人住进了别馆。

待安顿下来,众人皆已疲累不堪,庖人很快奉来酒肉,草草吃了一些,许瞻便命侍者备好兰汤沐浴。

这别馆在战火中损毁不少,连浴缶也没有了,侍者心惊胆颤地禀着,“公子恕罪,小的这便去驿站借来。”

别馆距驿站尚有些距离,等待的工夫,许瞻便要浴足。

他有洁癖,并不奇怪。

小七便先出了门去备下热水,回来时见裴孝廉进了许瞻下榻的卧房。

她心里一动,悄声靠近。

这时已是十二月下,整个易水覆了白皑皑的一片雪,看不出这些屋宇原本的颜色。

木质推门透出暖黄的灯光,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室内传出裴孝廉粗声粗气的声音,“如今已经到了易水,公子为何还留着那魏俘?”

小七心里突突地跳,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许瞻的声音。

裴孝廉急了起来,“不必公子动手,末将来了结便是。”

仍旧不闻许瞻说话。

裴孝廉又道,“只怕时间久了,公子舍不得了。”

这才听见里面重重地响了一下,似是角觞掷地,继而响起了许瞻低沉的声音,“胡言!”

“公子身边不能留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裴孝廉低声道,“这是鸩毒,饮下之后顷刻毙命,公子切记。”

片刻后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命道,“去罢。”

小七怃然,双手在寒风里冻得发红,只觉得盆中热气渐消,不久见裴孝廉推门而出,在月色下踩着雪悻悻走了。

待裴孝廉走远了,小七才端盆进了内室。那人神情冷肃,没什么表情,案上赫然放着一只小瓶,定是方才所说的鸩毒了。

许瞻不说什么,她便当不知道。上前跪坐下来,脱去他的鞋袜,便开始为他洗起脚来。

盆中的水还温热着,她脑中却空空落落,想到自己的归宿便是饮下鸩酒,继而被随意抛在燕国的大地,受风吹日晒,再被群狼撕个七零八碎,不免鼻尖发酸,眼底浮起好一片水雾。

但她在梦里肯哭,醒时却绝不肯轻易落泪。

她侍奉许瞻已有半月余,向来是安分守在一侧。他若不问什么,她便一句不语。她宁愿不说什么话,也好过每次踩在刀尖上作答。

那人突然问道,“多大了?”

小七回过神来,如实答道,“十五。”

他竟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才十五。”

她低着头,惙怛伤悴,哀思如潮,听那人又问,“你可有什么要求我的?”

小七想,燕公子许瞻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他竟肯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要求的。

但她除了求生,并没有什么可求的。

或许可以求他发发慈悲命人将她送回魏国,葬在父母亲的墓旁吗?

但人死如灯灭,死后的事实在不必多想。

她垂着眉,眼泪骨碌一下滚进水中,“那便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她,半晌过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等死委实难过,这一夜又是辗转难眠。

小七睡不着,便睁着眼睛朝窗外看去,前院的鸳鸯瓦当下垂着长长的冰柱,窗棱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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