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六年,冬,山东登州戚府。

“祚国,安国,你们都出去吧,我和你们明非叔说点事……”

床榻上,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勉强撑起了身体,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交代道。

服侍在老人身前的两名青年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刚想说些什么,可下一刻,还是老实拉着自己的兄弟离开了这间卧室,独留一名中年男子陪伴在老人身前。

“滋啦”一声,随着房门被关上,老人这才扭头看向身前的中年男子。

“明非,你凑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老人强打精神,沉声说道。

路明非连忙走上前去,半跪在老人身前,抽泣道:“戚帅,您的身子……难道当真事不可为了吗?”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悠悠道:“明非,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兴致冲冲地领兵前往浙江,奉命扫除倭患。

在路过上海县城周边时,平生第一次见识到真倭夷妖侵扰我大明地界,屠戮我大明百姓之后,所留下的种种可怖疮痍。

也是在那个时候,在一堆死人堆里,我把你捡了回来。

你那个时候还很小,约摸车轮高,不过我当时便料定,你小子是块浑然天成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日后定是沙场悍将!

事实也正如我的预料,你在我帐下听宣,咱爷俩先是从江浙开始打真倭,再到闽地击溃南洋巨寇曾一本,再到广东剿倭,最后来到蓟门打北虏,南征北战,从无败绩!”

……

路明非看着老人回忆起辉煌的过往,并没有出声打断,只是随着老人的声音,回忆起了那些辉煌的过往……

是啊,谁能不怀念那个南征北讨的时代呢?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杀得贼,喝得酒,领得赏,唱得功!

那种血与火当中的潇洒恣意,委实是如沁人的陈酿,勾的路明非魂牵梦绕……

只是……世道无常啊!

曾经的无敌与世的将帅,如今也变成了床榻上的将死老朽……

真真是如梦幻泡影……

说着说着,老人却忽地停了下来,将路明非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老人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路明非那因久经沙场而饱经风霜的脸庞,缓缓说道:

“明非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吗?”

路明非看着老人的脸,却是报以沉默。

老人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沉默的路明非,继续说道:

“我戚继光这辈子,追名逐利,对得起大明百姓,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恩相。

随我征战的数十年当中,如龙,唯忠,尚志,都得了官职升迁。

唯独你,一直在我帐下担任亲兵,却是几无官身。

所以我对你,是有亏欠的……

我这副身体撑不了几天了,我死后,你也是时候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好好去过一个‘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了。”

听到这,路明非抬起了头,哽咽道:

“戚帅怎能说这样的话?

当年若不是承蒙戚帅收留,我路某又怎能活到今日呢?估计早就被路边野狗给囫囵吞了还差不多……”

戚继光料定路明非会有这番言论,却是语重心长道:“小金,兴国他们天资愚钝,不是值得你去效劳的恩主。

你欠我戚继光的,早就在这些年的南征北讨中就还尽了……

而我戚家欠你的,估计是还不了……”

路明非闻言,却是面露愧色,一边落泪一边说道:“戚帅养我成人,又育我成才,明非能有今日,全是戚帅的心血倾注啊!

明非记事起便无父无母,戚帅待我,便是如亲生父母一般!

戚帅如今遇险,明非却无能为力,要说亏欠,也是明非的罪过。

戚帅您时日无多,戚家如今又是风雨飘摇,此时此刻,明非无论说什么也绝不能弃大公子与主母他们不顾啊!

若是戚帅您走后,我便撒手离去,岂不是成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

您一直教导我要以忠孝仁义立身,无论是家还是国,都不能行不义之事。

承蒙戚帅教导多年,明非便是再愚钝,也绝做不出这等事来……”

病榻上的戚继光听着路明非这番言语,心中更是感动异常,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们无恩于明非,又不甚才能,若是强留明非在戚府,只怕最后倒是生出一些事端,让自己这位最信任的属下难做……

明非伴随自己征战,自己却无甚可以回报的,若是让他在自己死后还为戚家效力,这绝非戚继光的愿意看到的!

这孩子,也该挣开枷锁,书写真正独属于自己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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