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子火车站四周的天都是黑色的。

初冬的季节,多了冷与风。冷挂在了铁轨上,挂在了看不清颜色的车厢上,挂在一根根木头电线杆子上,更挂在煤矿工人的脸上,冷冰冰的;风,风拖着煤灰遮盖住了天,暗无天日。

黑色遮住了人的脸,只漏出白色的牙齿,还有行尸走肉的、蹉跎的背影。

黑色遮住了空气,厚厚的,吸进喉咙里,吐不出来,灌进了肚子里。

黑色的生活就像长长的锁链,锁住了穷苦工人的双脚。铁链子与肉体的碰撞,磨出了血水,磨烂了肌肤,磨碎了骨头。

在这儿看不到一点绿色,看不到一点光,更看不到希望,只有看不尽头的黑暗。

这儿是威县坊子日本煤矿工人居住地,一片小小的、用石头瓦片与草木搭起的一间间矮屋子,矮屋子之间顺其自然形成了几条街道。这儿不仅脏乱,更贫困潦倒。

日本煤矿,听听这四个字,以为这儿是日本,不,这儿是中国的大地,煤矿也是中国的,可是:

1898年3月,德国占领了胶州湾,逼迫清政府签订了《胶澳租借条约。德国人发现威县坊子地区有煤炭资源,就在坊子开掘了第一口竖井“坊子竖井”,进行煤炭的开采,为了运煤方便,专门将胶济铁路转了一个弯,修到了坊子,命名为坊子站。

坊子炭矿,它地处坊茨小镇那个时候德国命名德国坊茨小镇】南边,横跨胶济铁路坊子火车站。西距济南227公里,东距青岛172公里,北邻潍坊市区15公里,南邻安丘市区20公里,西傍潍坊徐州公路,北依胶济铁路和青银高速公路,矿场面积2.35平方公里,矿井面积17.47平方公里,煤田面积36.5平方公里。

1914年一战期间,日本乘借德国无睱东顾之机,挑起青岛日德战争,德军因兵寡而战败投降,日军以没收德国资产为由,即时攫夺了青岛、胶济铁路以及沿线矿山。

当年9月28日,日军铁道联队金泽少佐率兵一连,侵占了坊子及坊子炭矿。日本攫夺开采了31年】

每天天不亮,工人就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沿着坑坑洼洼的、被煤灰染黑的土路朝着矿上走着。在这浩浩汤汤的队伍里,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七八岁的男孩,还有几个去矿上做饭的女人,他们一个个身影沮丧又无精打采。

日本人霸占坊子碳矿的同时,也把中国老百姓变成了他们的奴隶,旋转的车轮不停地榨取着他们身上的筋骨;并且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还在附近建了一条供工人娱乐的场地,娱乐场地就在众多贫民区的路边上,近靠坊子火车站。这儿有酒馆,更有妓院与大烟倌,他们用各种娱乐吸引着没有生活希望的旷工,再继续榨取工人裤兜里那点点工钱,最后,那一些工人只能欠下连绵不绝的高利贷,想走已经走不了了,只能继续留在这儿劳作,直到骨瘦如柴的身躯扛不起一筐煤,直到没有任何力气爬出深深的矿井,才算结束了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痛苦的一生…………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歪坐在靠路边的一处草房门口,他手里抓着酒壶,他满脸黑乎乎的,只有时不时张开的眼睛透出混沌无神的光;还有他滴着酒水的嘴唇露出点点红润,红润包裹着几颗白得耀眼的牙齿。这个男人三十几岁的年龄,他的五官不俊也不丑,看着没有多少温善,鸡窝似的头发遮住了他黑瘦的模样。

他的上衣是一件肥大的宽布衫,补丁摞着补丁,补丁也已经碎了,已经找不到多余的布条填补那一个个破洞;开着扣子,露出他黝黑的、清瘦的肌肤,油亮亮的,那不是身体自然发出来的光色,那是煤油,洗不净的煤油一层叠一层;他的脚下是一双破鞋子,像煤灰一样黑,说是鞋,还不如说是拖鞋,脚后跟与前面的鞋尖已经没有了,单薄的鞋帮摇摇欲坠;他的腿上是一条缅裆裤,千疮百孔,只有屁股前面和裤腰还算完整,一条黑漆漆的草绳子困在他的腰间。

男人背后是三间小屋,矮矮的,中间一间有一个锅灶,可以生火做饭,锅灶连着一堵墙,墙的西面是一个大炕,大炕上坐着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屋子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家把什,包括一把虎皮椅子;走出屋子是一个连着门洞子的小院,小院很小,几乎放不下什么大件东西,有一个铁皮做的破脸盆,还有几个破筐靠着墙角放着,还有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从屋檐上扯到院墙上;门口是一条通往火车道下面的小路,这条路不下雨都很泥泞,毕竟这儿离着坊子煤矿最近,这儿地势又低,煤矿里渗出的黑水都流到了这儿。

男人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他的女人痛苦的**与伤心的哭啼声,还有婴儿有气无力的嘬奶声。

这个男人刚刚送走了接生婆

今天他的女人又给他生下了第三个丫头,他苦闷,他沮丧,他想发火,他的火已经守着接生婆刚刚向他的女人发过了,现在他只想用酒精灭一灭心里的余火,越喝火越旺。

听着屋里孩子的哭声,男人想起了三年前,因为他二女儿的出生,他一狠心把他两岁的大女儿送了人,送给了住在坊茨小镇上的一对德国老人,他们没有儿女。他曾偷偷去看过,那对德国夫妻对他的女儿挺好,无论住得、吃得、还是用的,都比跟着他强,不是一星点的强,是翻天地覆地强,他欣慰,他有点得意,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抓住酒壶往嘴里再倒一口酒,“他妈的,真苦!”他嘴里骂骂咧咧,不知他说酒苦?还是说他的生活苦?

屋里的女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她也许想起了更多的伤心事,开始嘤嘤哭啼,泪水在她脸上川流不息。她一边抽泣着,她一边用爱怜的眼神看看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小女儿,越看、越想、越难受,她不敢大哭,她只能偷偷地、掐着喉咙,她真的很难受,憋不住了,泪水浇湿了她雪白的前胸,滴落在怀里嘬奶的婴儿的脸上,可怜的孩子呀,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来吃苦呀,这世上的苦你的母亲已经吃够了。

这个女人二十多岁的年龄,模样虽不精美绝伦,也算的上清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黯然伤神;五官菱角分明,那是瘦的样子;肌肤不黑,却带着黄色,还有疲惫,更多的是虚弱;像草一般的头发垂在她的胸前,荡在婴儿的脸上。

“臭娘们,哭什么哭,还有脸哭,你有本事生个儿子出来?你以为你老爷们好说话吗?瞅瞅你,又浪费了俺一壶酒钱……”

在不远处的一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道上走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蹍着一双三寸金莲,一摇一晃。

路旁是一家连着一家的矿工家属院,有的就是一个篱笆院,有的还能立起一个门洞子,有的甚至没有院子,直接进屋上炕……

这个老太婆每走一步就停下来长长地喘口气。看着岁数不太大,五十岁左右的年龄,不宽不窄的脸庞,高鼻龙眼,五官挂着点男相;脑后一个灰白色的髽髻梳得油亮,高高的额头上挂着愁云惨雾,似乎有许许多多的烦恼搅得她心神不安,喘气都不顺;一身旧棉布偏襟短袍,一条肥大的水桶裤缠着裤脚,还有一件无袖碎花坎肩套在短袍的外面。从她一身行头看,就知道她的日子不算太差。

她抬起朦胧的、满是皱纹的双眼,环顾一圈四周,再掂掂手里的两个铜板,她嘴角往外扯了扯,露出一点点笑模样。

这个老太婆姓夏,她就是这一带的接生婆。她刚刚顺利地完成了一件差事,又顺利得到了两枚铜板。

她一边继续往前走着,她的眼角一边迅速地扫视着左右,不知道她在寻觅什么?是谁家不小心丢掉的一件衣服?还是一块窝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没有衣服穿,更吃不饱饭,她只能干想;她的耳朵支棱着,怀疑是她的职业病,她想听听哪家的婆姨该生了,她又可以赚几枚铜板……举起手里的铜板在眼前晃晃,她庆幸她自己有这个手艺,多多少少、时不时地有进项,或者几斤粗粮,她都很满足;她嘴角撇着,她早已经听到了她身后那个酒醉男人的吼叫,她急忙把手里几个铜板使劲揣进了怀里。

这儿是一个杂居区,基本上没有本地人,镇上的人口除汉族外,还有回、满、蒙等少数民族。顾家是这儿唯一的异性。

这个满嘴酒话的男人就是这儿唯一顾姓。

男人身边的泥地里坐着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幼儿,差不多两岁多点。满脸脏兮兮的,鼻涕与口水黏满了前襟,偶尔仰起脸,下巴颏上一片湿疹,一个个红红的疙瘩泡在鼻涕与泪水里。她时不时抬起张煌的小眼神看着她身旁喝酒的男人,她似乎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她已经有了痒的感觉。

见男人没有理睬她,她嘟囔着小嘴垂下头去,一只手抓着地上脏兮兮的泥土玩耍,另一只小手一个劲地挠着下巴颏上的湿疹,可怜的娃娃自己挠疼了自己,开始“哇哇”大哭。

“哭,哭,哭死你!”“啪”男人一边向女孩吼着,他一边把手里的空酒壶摔在他旁边的墙上,传来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四溅的玻璃碴瞬间蹦起。有一块玻璃碴突然飞起穿过了女孩的耳朵。女孩一声尖叫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接着就是大哭。

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接生婆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慢慢扭脸往身后瞟了一眼。

只见那个男人突然跳起身来,伸出一双大手抓起地上的女孩。

女孩的右耳朵被溅起的玻璃碴子割伤了,一个肉嫩嫩的小耳朵唇豁了一个大口子,血水正从女孩的脸上顺着脖子淌下来。

“虎皮呀,这孩子,这孩子耳朵要掉了!破相了!”

接生婆的声音吓了男人一跳,他猛地扭转脸,他的双目瞪得像灯泡,他没说一句话。

“这孩子,你不想要,就送给俺,俺不嫌弃!俺回去给她缝几针,丑点丑点,只要不缺就行!您看行不行?”

“你,你什么意思?”男人张口结舌。

“你家的女人不是又给你生了一个小丫头吗,这个给俺,你们小两口再生一个……嘿嘿……虎皮,你可快点拿主意呀,这个孩子的血快淌没了!”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坐在屋子炕上的女人坐不住了,她衣衫不整的、慌慌张张地扑了出来。

刚刚她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尖叫,还有嚎啕,她以为孩子只是磕倒了,她没有在意,门外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都没来得及系上衣服扣子就跳下了炕。

她一手抓着前襟,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抬眼,看到她男人怀里抱着嚎啕大哭的女儿,女儿脸上的血水吓得她全身哆嗦,“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她想从男人手里夺过她的女儿,她虚弱的身体又向前扑了一步,男人一晃膀子躲开了她。

男人明白了接生婆嘴里话的意思,他没去理睬他的女人,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他粗着嗓音说,“好,您给多少钱?”

“钱?”接生婆抻抻她松垮的脖子,又斜着嘴角,“钱,这个时候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个要命的,不是俺可怜这个孩子,俺也懒得说这句话,谈钱,免了,俺走了!”

“不要,当家的,你不能把咱们孩子再送人……不能呀!”女人“扑通”一下跪在她的男人的脚边,她双手抱着男人的腿,“不要啊,这是咱们的骨肉……”

男人抬抬脚丫,他想踢他的女人,他迟疑了,他又把脚丫慢慢放下去,在地上挪了挪,他依然没有搭理他的女人,他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那个接生婆,“至少给俺壶酒钱,不是吗?”

“好吧,这点钱,是你虎皮刚刚给俺的,就再还给你吧,等于俺给您女人白白接了一次生,以后啊,您女人再生,您再去找俺来……”接生婆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两枚铜板,她一边张开手去接男人手里哇哇大哭的女孩。

“这?您,您可要对这个孩子好,如果,让俺知道,您对俺孩子不好,俺就杀了你!”男人哆嗦着嘴唇,使劲咬咬牙齿。

“知道,俺没有孩子,这个孩子,俺会比你们两口子养的好,怎么说俺也曾是皇亲国戚,不是八国联军让俺家族败落,俺也不可能跟着俺那个命不长的到这儿……”

接生婆哭了,她想起了她的男人,几年前她的男人被压在了煤井里,再也没有上来,她也没再找男人嫁人,更没有离开坊子煤矿,她要守候着她的丈夫,即使是一个鬼魂。

男人犹豫了,他对眼前的接生婆有所了解,他只能用“不是坏人”来评价她。

“俺不会亏了孩子!放心吧,来来……”接生婆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把孩子给俺吧!”

女孩似乎听懂了男人和接生婆的对话,她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张开了一双小手,小嘴里嚼着泪水哭喊着,“娘,娘,娘……”

“不要呀,不要呀,这是我们的骨血!”女人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哀求她的男人。

男人摇摇头,他一咬牙,一甩膀子,一狠心把他手里的女孩塞给了接生婆。

女孩在接生婆怀里挣扎,她一边踢腾着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她一边向她的母亲伸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她嘴里一边哭喊着,“娘,娘……”

“把俺的女儿还给俺!”女人突然站起身扑向那个接生婆。女人身体太虚弱,她的脚步踉跄,她满脸泪水,“把俺的女儿还给俺!求求您!”

“你还年轻,再生十个八个没问题,再说,你丈夫虎皮还想要个儿子,你再给她生个就是……你们生多了用什么养活?今儿趁俺心存慈悲,这点慈悲还没有被这冷风扫尽……如果,你再闹,俺就不要了!”

“不,给您,您快走,快走!”男人急忙弯腰抓起他的女人,他使劲把他女人扔进了门里,“臭女人心眼不够使,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是?咱们还要生儿子……炕上还躺着一个吃奶的丫头,你……去你的!”“哐当!”门被男人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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