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兴笑道:“阮大人多虑了,太子殿下从未想过,让阮大人回报什么。只是阮大人这般国士,若不尽心相待,那岂不失了人心?哈哈,听说阮大人新定了亲事,对方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呢。太子殿下也告诉下官了,来年阮大人成婚了,只管尽快上报,封赠诰命之事,绝不会误了阮大人。其实这样,阮大人来京城做官,倒是也方便了不少。这西华门之外只一二里路,就是京城的衍圣公府,阮大人回了京,便先住在那里,朝廷里有了事,办起来也快些。”

听到这里,阮元终于清楚,颙琰这次让广兴前来,其本意应是让自己留京任职,一时间也有些犹豫,只好先道:“广主事,在下已任了浙江学政,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之后,在下便要南下了。这留京任职之事,怎么说也要三年以后再行商议吧?”

“这个不难。”广兴笑道,只觉他言辞神色,都似提前预料到阮元想法一般,从容不迫。“太子殿下若是登基了,这自然也是要提拔新锐之才的。太子殿下原本就熟知阮大人,待到明年,便另择一人去浙江做学政,将阮大人留下,又有何不可?只是下官听说,阮大人为官只有七年,或许资历是浅了些,想进军机处,还需要一番功夫,不过既然太子殿下有意,阮大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是不是?至少下官看着,未来军机处里,总是有阮大人一席之地的。”

听到这里,颙琰心意,阮元已清楚了八九成,想来颙琰做太子,也只有四个月,很快便将成为新帝。可他之前十余年潜邸生活,与外臣结交有限,这时也自然只能先挑熟识之人加以重用。颙琰熟识大臣不多,阮元是其中之一,所以颙琰想将他留在京城,或许也是为了未来对抗和珅之用。

“太子的授业之师是朱恩师,朱恩师向来不曾屈膝于和珅,想来丙午年后,恩师便被调离京城,至今还只是广东巡抚,我这个做学生的,官品都快赶上他老人家了。这里自然也有和珅的缘故了,是以太子即位,必然要选用亲近,与和珅抗衡,若我真的留在京城,这抗衡和珅之任,也就非我莫属了。可眼下的我……”

想到和珅,阮元也意外想起了与和珅抗争不屈的武亿,也想起了那日离别之时,武亿对他说的话:

“……这朝廷,这天下,将会有一番大变动。也或许,这番变动,眼下已经开始了……你也好早日有了这个准备,到时候若是真有了变动,也当顺势而为。或许,朝廷惩恶锄奸的最关键之处,便是你的动向了……”

而钱大昕也对他说过,自己乡试座师是朱珪,会试座师是王杰,可翰林教习却是和珅。又兼自己已是二品学士,来年将与衍圣公府联姻。这样想来,日后自己的影响力,无论如何,都会与日俱增,很可能会被颙琰与和珅同时盯住。自己自然不会与和珅共谋,但这几年来,也没做过得罪和珅与其他和珅党羽的事,说不定和珅还会想着笼络自己。而他一旦得知颙琰已经抢先一步用了自己,也很可能立刻翻脸,对自己处处打压。

所以,若是眼下同意颙琰留在京城,只怕自己很快就会被卷入这场斗争的漩涡之中。而且,自己虽已在山东有了些实干功绩,可相比于二品要职,这些功绩依然不够,若是自己在京中被人盯上,仅凭实绩不足这一条,就很容易被人限制,处处无所作为。这样想来,与其这个时候答应颙琰留京,还不如先去杭州三年,做好更多准备。

想到这里,阮元也对广兴道:“广主事,太子殿下一番心意,在下已清楚了。只是,在下以为,在下既然已经得了浙江学政的实任,便应先做完这三年学政。太子殿下这番心意,只恐在下难以承受,还望太子殿下和广主事见谅。”

广兴笑道:“阮大人,这样说就言重了吧?阮大人是觉得京官清苦,不如外官自在吗?其实阮大人大可不必这样想,阮大人应该知道,来年您和衍圣公府结了亲,那衍圣公府自然要供应尊夫人衣食用度,阮大人那一份,当然也不会缺了。而且阮大人在京城,就直接在衍圣公府成亲,这样岂不方便?或许到那个时候,太子殿下,不,皇上,还要对阮大人多加赏赐呢。”广兴这“皇上”二字,乃是压低了声音而发,想着应该只有自己与阮元可以听到。

不想阮元后面的话,却全然出乎广兴意料:“广主事,在下对太子殿下登基之事,所知也不算少了。太子殿下上个月曾经上奏,请皇上于内禅之后,继续决定朝中大事,这件事广主事也应有耳闻吧?”

这件事阮元却没有说谎,颙琰做太子后,为彰显自己孝心,也考虑到乾隆平日心性,深知自己即位之后,立刻亲自决定朝政,定会让乾隆不快。而自己此时势力尚弱,难以违逆父意。是以乾隆定了他太子之位后不久,他便上疏称暂不亲政。广兴入毓庆宫办事时,正值颙琰给乾隆上表,是以这一节他是清楚的。

想到这里,广兴也道:“阮大人,太子殿下上言暂不亲政,此事我也知晓,却不知阮大人做京官与否,和殿下亲政有何干系呢?”

阮元道:“既然殿下不愿立即亲政,那殿下眼下应该先拔擢的,乃是精于文才诰敕的词臣。说到这个,在下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太子殿下了。在下督学这两年,一直都在评阅他人试卷,这典章诰敕之事,也一时生疏了很多,就说这大典制诰之事,若是交由在下来办,只怕现下仍作不出呢。是以眼下太子殿下应该考虑之人,并不是在下。”

“更何况,太子殿下从被立为太子,到之后继位,这一共也只有四个月时间。太子殿下之前深居潜邸,故而对于太子德行人望,想来此时天下百姓,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才是。江浙又是人文渊薮之地,更需要尽快宣明太子德行。我与太子之前相识,现下去做这个浙江学政,想来更有利于两浙士人尊崇今日之太子,明日之新君才是。广主事,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广兴听着,一时也有些诧异,沉思了片刻,才终于有了些眉目。眼看阮元理由充分,虽然自己也有言相辩,但若是纠缠下来,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共识。便先说道:“既然阮大人如此坚持,下官再出言相劝,反要惹得阮大人不快了。下官这便先回去,问过太子殿下,再回来答复阮大人。”最后,广兴也不免耍些小聪明,再一次搬出颙琰,试图施压于阮元。

阮元倒是没再拒绝,道:“广主事今日辛苦,在下原是该送送广主事的,只是内阁中礼制议定,实在也缺不了在下,还望广主事见谅。若是见到太子殿下,还望广主事禀报一声,昔日赠药之恩,阮元日后,必当相报。”说罢,二人相互作揖告别,阮元也先回到内阁之中,继续公务。

广兴这边刚刚走出门口,忽然发觉身边有人,转身一看,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原来颙琰此时,正站在内阁之外。

颙琰看着广兴略有慌张之色的面容,却依然从容,道:“阮阁学他……不愿留在京城,是也不是?”

广兴道:“回太子殿下,是臣愚钝,臣口不择言,想是冒犯了阮阁学,竟辜负了太子殿下一番心意,臣甘愿请罪!”

颙琰也笑道:“方才我已到了这里,你办事勤勉也好,愚钝也罢,我心里清楚。阮阁学告诉你,眼下我缺的是精于文诰的词臣,而非他这个浙江学政,他去做了学政,也是帮我安定了两浙士人之心,我没说错吧。这番话,我已清楚了,却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广兴这才站起,其实他方才也已猜了个大概,而颙琰对其中内情,也自知晓。原来方才阮元所言,劝颙琰先用词臣,乃是暗中劝告他不要过早插手各大任事部院之意。依清代官制,京城之中,最具实权的,便是六部和都察院,后面是大理寺,此外虽也有通政、太常、光禄、鸿胪等各部京卿,实权却是不大。

但这些职务,却常常被视为升迁中转之所在。清代六部第三级官员郎中是正五品,六部侍郎却是正二品,是以京官自六部升迁,历来极为困难,三四品京卿只有少数位置,要不然就只能外放,日后想再回到六部,希望渺茫。也正因如此,文官们也大多可以接受这些职务。

此外,京城中品级较高的文职,便是翰林院和詹事府,此时翰詹职能,已渐趋同,主要是掌管衡文制诰之事。因为翰林侍读、侍讲学士是四品,而詹事府尚有三品的詹事和四品的少詹事,是以文官自五品升迁,若是文辞华美之人,往往可以充任这些职务,以便进一步升入六部做侍郎。而且,翰詹相比于京卿,更容易受皇帝信任,升迁速度一般更快。乾隆之前安排阮元做詹事,也是想着以此为基础,逐步提拔阮元。

此时对于颙琰而言,既然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位之后,大政仍由乾隆亲决。那这个时候就在六部安插人手,显然并不明智。但先在翰林、詹事之中提拔词臣,日后再行升迁,却不失为一种便利的方案。

而对于阮元而言,这些问题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阮元此时已经是从二品,如果颙琰要再行提拔,几乎只有正二品的六部侍郎一条路可走。这样不合乾隆心意,也不利于颙琰新登帝位,巩固位置。而如果颙琰不提拔阮元,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实职极少,阮元资历又有不足,在京中继续留任,容易被闲置,对颙琰也没有什么帮助。不如先外放做个学政,既可以帮颙琰联系两浙的不仕文人,也好有些实务来做。三年后如果颙琰想要继续重用他,也就会有更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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