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英国国中小皮特担任首席大臣,也在此一任,确立了“首相”之名。但中国之内,大学士与军机大臣职能都与首相类似,所以李自标为免繁复,直接搬用了“首相”这个词来称呼和珅。和珅听过,也暗自得意,若说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便可为“相”,那此时清朝首相应是阿桂而非自己,李自标此番言辞虽是逾矩,却正说到了自己心上。更何况此时也没有“要事先奏”这般定例,李自标这一番“多余”之言,让自己更加满意。

但即便如此,和珅在军政要务之前,也不敢随意逾越乾隆,便道:“你只告诉他们,这邦交要务,只能由皇上一人决定,我可以收下你们的国书,将邦交事宜转告皇上。可皇上能不能同意,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李自标翻译过了,马戛尔尼和斯当东也有些犹豫,马戛尔尼暗自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似乎是想要李自标交给和珅,李自标只好一边递上单子,一边陪笑着同和珅道:“和中堂,使臣大人是想说,此次英吉利使团前来朝见大皇帝,已是尽心诚意,这所挑选的礼物,也是国中精品。更何况,这行礼之事……”

“尽心诚意,即便够了?”和珅笑道:“这进献贡品之事,几十年来,多少国家,进献过多少方物?难道仅仅因为进了贡,皇上就要听你们的不成?都不说别的,就说这些进贡的国家里,有些还成日争斗不休呢,要是两个斗得你死我活的国家,同时向皇上进献贡品,你们说,皇上要帮哪一边才对?你等只管把国书拿来,至于皇上同不同意,那我等可都做不了主。”

不过说着说着,和珅还是打开了礼单一角,只见其中数行所书,都是西洋珍宝,自然满意。可他随即神色如常,将礼单收入袖中。

福康安忽道:“你这翻译,也太不知礼数,和中堂替使臣指路,你便如此巴结。那这样好了,下面的路,我来指,我福中堂在这里,也待过不少日子呢,你等觉得可好?”这话意思不难理解,和珅那边,礼都送了,自己这里,英吉利使团也不能怠慢才是。

马戛尔尼一看福康安面色,意思便已清楚了七八分,又听李自标译过,当即清楚,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笑道:“其实不瞒福中堂,马戛尔尼大人已经备好了礼物,之前送到靶场去了,福中堂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看才是。”

福康安听闻自己也有礼物,自然满意,此时引领大臣,只有他与和珅二人,其余兵士俱是心腹,即便私下收受馈赠,乾隆也定不知情。一行人遂来到靶场,只见空旷的靶场之中,伫立着一尊炮车,此外还有十余支火枪立在一侧,火枪形制,与清军常用的火绳枪大异,并无引火线之物,却在扳机之上,有一龙头凸起,乃是更先进的燧发枪。

李自标对福康安道:“禀福中堂,福中堂英武之姿,马戛尔尼大人也早有耳闻,是以特意备下这些国内最好的枪炮,还望福中堂不要见笑才是。”

谁知福康安拿起一支火枪,看了半晌,却道:“不过是平平之物罢了。”

英吉利使臣一听翻译,也自议论纷纷,不知福康安平日常用火绳枪之人,却如何看不上这燧发枪?福康安眼看英吉利使臣样貌,笑道:“此等枪械不用火绳,但用枪机,我大清也有个名字,叫自来火,皇上御用的便有十余支。我久侍圣驾,自也见过。说着是不用火绳,发射更快,其实华而不实。”

斯当东听完翻译,也笑问道:“这枪是如何一个华而不实的样子?我英吉利国中,眼下用火绳枪的已不多了,军械大体均是此类,自然是因燧发枪不用火绳,利于发射之故。”

福康安听完翻译,道:“你等自以为不用火绳,发射快了,作战之事,便万事大吉了,是吗?这自来火历来有个严重缺陷,枪机不易打火,往往是扳机扣了半天,子弹都没打出来,反倒是敌人已经近身了,那岂不失算?倒不如火绳枪好用,你看着引火需些时间,可军士使用惯了,反而比这自来火用得方便呢。”

说着,福康安也取过火药弹丸,填充完毕,走到一处木靶面前,扳机一扣,只听“啪”的一声,那木板已被击得粉碎。

英吉利使臣眼看福中堂枪技出众,自也赞叹了几句,斯当东却颇为不解,上前问马戛尔尼道:“伯爵,你觉得他们的枪,是不是有些问题?”

“想是冶铁不精,做不出好枪机。而且,火药太粗,硝石质地不纯。”

马戛尔尼治军多年,枪械之事,自是一眼便能看出高下。福康安用过这把英吉利燧发枪,也隐约觉得,这枪比之前用的更得手。可随即想想,自来火的问题往往要用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也自不在意。

可就在这时,马戛尔尼和斯当东说的几个词语,却让他意外一惊。

福康安随即转身,向李自标道:“你去问问他们,年前廓尔喀之战,英吉利可有参与?”

李自标也有些不解,只将这几句话翻译给马戛尔尼听了,马戛尔尼也有些诧异,让李自标再问过福康安,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年前我从廓尔喀班师回朝,押送了一批俘虏,其中有一个,就和你们一样,头发是黄颜色,眼珠却是蓝的,看着肤色更白,绝非廓尔喀土著。而且,廓尔喀其他降人也说,就是他带了一些火器到他们军中,他们眼看装备精良,才想着和我大清作战。若只是这些,倒也无妨,可方才听你等言语,有些词句,和那个廓尔喀俘虏一模一样!你等样貌、语言均是一致,却怎的不是你等在我天朝与廓尔喀作战之时,暗中相助于他们?”

马戛尔尼听了李自标的转译,也是大吃一惊,道:“福中堂,我英吉利在廓尔喀之南,确有驻军之地,名为噶里噶达即今加尔各答,可我国之人,于廓尔喀战争之时,绝无动员参战之事。想来只是个别逃兵,想着靠战事发财的,这些人深为在下不齿。但我英吉利于廓尔喀之事,一向坚守中立,是无论如何不会参与的。”

福康安听完翻译,眼看马戛尔尼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个英吉利正使,看着也不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便说道:“此事我暂且信你,这些枪炮,就放在这里吧。区区十几支枪,一门炮,上了战场,又有何用处?不过是看着把玩之物罢了。”

说罢,福康安便即离去。和珅看着李自标,也转过头来,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次避暑山庄之行,最后就这样不欢而散。

几日后的万寿庆典,英吉利使团便只有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父子参加,同其他使臣,王公百官一道,在澹泊敬诚殿行了大礼。几位英使跪拜如仪,叩拜时头颈低垂,却不触地,如深鞠躬状,但总是全了三九之数,也不显突兀。而万寿节一过,和珅也将英吉利使团的第二封国书送到了乾隆面前。这日依清旷之内,乾隆也把和珅、福康安和孙士毅叫到一起,和三人一同看着这份新的国书,眼看国书之上,英吉利方面共有六项请求,分别是:

一、请英吉利货船,将来在宁波珠山、天津、广东收泊贸易。

二、请英吉利国买卖人,仿俄罗斯之例,在京城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

三、请相近珠山地方小海岛一处,商人到时,即在彼处停歇,以收存货物。

四、请拨给广东省城小地方一处,以便英吉利商人居住。

五、请英吉利商人自广东下澳门,由内河行走,货物或不上税,或少上税。

六、请英吉利船只照例上税,除此之外,不征杂税。

乾隆看三人大概已经观看完毕,道:“英吉利这六个请求,你等有何意见,尽管说来听听罢。”

和珅却意外感觉到,一向习惯自作主张,让下臣开口,不过为求一句“皇上圣明”的乾隆,这一次提问,竟然有了真心询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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