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
“三。”
安晴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满目的金黄色,灿烂得令人见之忘忧。
她愣了愣,回头看看裴靖,再傻傻地回头看看山谷那一片金黄,突然发足狂奔,向山下跑去。
裴靖在身后笑着叫:“哎哎别急,当心脚下!”
安晴却不理,一路的碎石浅坑硌得脚底生疼她也顾不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花海,生怕一闭眼,它们便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
好在这一面通下山的路并不陡峭,安晴虽然一路跌跌撞撞,却是有惊无险。
匆匆跑入花海,安晴蹲下细看,面上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真的是萱草?”
她曾说,她最爱萱草,因为它另一个名字,忘忧草。
裴靖曾笑她叶公好龙,说不过就是黄花菜而已,说萱草花朵小小,没精打采仿佛没娘的孤儿。
可她手中的萱草分明花朵硕大,仿佛一簇火苗,开得炽烈而骄傲。
安晴看看花,又看看裴靖,神情悲喜莫辨。
裴靖也在她身边有样学样地蹲下,笑着解释:“这自然是施伯的功劳。你也知道,萱草花期短暂,仅仅一日而已,我还怕你今天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出来,那可是委屈了这片花田了,连个真心欣赏的人也没。”
安晴鼻子泛酸,忙偏头看着萱草,声音几不可闻:“谢谢。”却是真心诚意的。
裴靖不答,伸手折了枝开得分外绚烂的,替她簪在发间,轻声叹道:“忘忧草忘忧草,但愿它真的能令你忘忧才好。”
安晴凝视着眼前大朵的花枝,低声强笑:“我能有什么忧愁?”这话却是连她自己都骗不过的,她自然是有忧愁的,只是不愿跟旁的人说。
“何必逞强?这里没有别人,就当是发泄也好,说出来,心里才轻松。”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说我每天其实只是强颜欢笑,实则心中自卑感甚重,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身在何方,是否就此孤老一生?”
“还是要同你诉苦,说我在沈家日子过得艰难,从头到脚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若不是内心还算强大,只怕我现在早就自认夫君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我这个做大房的要心胸开阔,甚至还要亲自为夫君挑选妾室,以全贤惠的名声?”
“还是你想听我说,我在听了李老板对我的想法后内心是有多么不甘,直想化作冤魂厉鬼,将那一干小人的心肝挖出来生吞入肚才觉解恨?”
裴靖紧紧抱住了她。
安晴恍若未觉,口中仍自喃喃:“又或者,你想听我说,此时此刻,我仍不觉想起新婚时与那人的甜蜜时光,也仍然未曾想明白,同一个人,为何仅仅七年时间,便判若两人?此等差距,叫我怎能再心无芥蒂地相信,这世上白首如初的感情能够被我碰到?”
“我何德何能,怎能得此殊遇?”
裴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肺子里的空气全部挤出。
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上一秒还是言笑晏晏,下一秒就突然崩溃大哭,恨不得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压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时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有时是别人的一个异样的眼神。有时是因为,别人都当她已不在乎,但有人忽然对她说,我知道你所受的折磨,我关心你,却不会可怜你。
她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脑中嗡嗡响做一团,胸中似有一团恶气,她想大喊大叫,想如牲畜一般撕咬泄愤,又或者用尖利指甲抓烂自己皮肤……怎样都好,她只不愿再像现在这样,装作没事发生。
白天还好,每到午夜梦回,黑洞洞的帐子里总能浮现沈庭的那一双嫌恶的眼,同她道:开枝散叶,是女人的本分。
心力憔悴时,她忍不住问自己,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令当年那个对她百般回护的沈庭,现如今弃她如鄙履?
这答案无疑是最能安慰她心的:她没有错,只是阴差阳错,他误会了她。
然而就因为她没有孩子,他们之间的感情便同明日黄花一般,转瞬即逝了么?
这样脆弱?
这些问题,她一直不敢深想,生怕自己钻了牛角尖,一头栽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没错,她一直强装不在意,怕在家人面前失了颜面,怕让爹娘伤心。
所谓伤口,往往越深,越要当场发出来才好。若是一味捂着憋着,经年累月,便生出了丑陋的疮,流着难闻的脓。不看还好,因为不再像以往疼得那样剧烈,反倒以为自己在渐渐痊愈。待知道了,新伤旧患一并发作,再想根除,才发觉已经烂到了骨头,非刮骨疗伤不能治愈。
白天总有事可忙,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令人振奋的事全部鞠躬退场,便留着她自己独自面对自己一次次的怀疑质问。
她一声压抑的呜咽,才惊觉自己已经痛哭出声。
既然已经哭出来,便也不再计较在裴靖面前落泪是否妥当,泪水滚滚如同夏日阵雨,来得汹涌磅礴,不能自持。
这样一哭,胸中恶气似乎稍缓,安晴得了好处,哭得便愈发卖力。裴靖也不劝,只紧紧抱住她轻轻摇晃,好似在哄小孩一般。这样的温柔令她也生出种错觉,好似她现时并不是二十七岁的老女,端庄稳重的弃妇,而是七岁幼童,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来一头栽进亲人怀中痛哭不止,尽情发泄。
她一忍再忍,终于轻咳一声,喉中迸出几声稍响些的呜咽,不再只是默默流泪,费力忍住悲声。
有时安晴晚上做了噩梦,瞪着眼睛心中郁郁,甚至曾迷迷糊糊地想,若自己是寡妇,该有多好?
起码她可以自欺欺人,说那个人还是爱着她的,奈何天意弄人,致使阴阳两隔。
可现在,明明那人活得好好,身旁有娇妻相伴,说不定日前已有娇儿绕膝,而有关于她的所有,仿佛并未在沈家堡存在过。
谁也不是圣人,她伤心黯然如斯,自不会希望那人依旧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然而想过之后,往往也就这样算了,不平归不平,她却再也不愿与沈家扯上任何关系。她跌倒受得伤,她自得自己想办法包扎站起,总不能指望那个推她倒地的人奉上食物药品,顺便摆出一副“嗟,来食”的高尚嘴脸。
哭泣是已于事无补,但却令她心情平静,怨气减半。
哭到最后,她心心念念的亦不再单是沈庭的背弃,在沈家所受的种种委屈,甚至开始有心情胡思乱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在小弟弟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像什么样子!
转念又想到,自己这样放肆,同丹枫又有什么区别?还真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到这里不由扑哧一笑,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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