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在“忘月楼”三层的包厢坐了,鬼蛾要了糕点小食,几壶玫酒,吩咐龟公一次上齐,不准反复打搅。二人起先叙了些闲话,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点心后,两只“装着淡红枚酒的乳白光杯”轻轻一碰,这才聊起今日因由。
素素的伤,便是今日落下的。鬼蛾最后一鞭扫过素素右腿时,云洛正在对面异食居扇丁兰的耳光。鬼蛾这边打过素素没走,是在后院泡温泉,那时云洛正在云笛的浴桶中浸着。
“你跟那素素,什么关系呀?”鬼蛾好奇问道。
“不怎么熟,她是云笛的朋友,小笛叫我给她看看伤。”云洛坦言。
“就这?”鬼蛾惊讶。
“什么就这?你为何把人打成那样,现在能说了吧。”云洛对鬼蛾的态度颇为不满。
“为了认识你呀。”鬼蛾媚笑着说。
“别闹!我说真的。”云洛动气道。
鬼蛾见她坐在椅中勉强够着地面跺脚的模样,心中又是一荡。饮了杯酒,才抚着那条随手放在桌角的黑绳,幽幽说道:“因为我喜欢用这鞭子打人,没逗你,真的。”
云洛目瞪口呆地望着鬼蛾:“你这算什么理由,你为何喜欢这种事?”
“喜欢就喜欢,哪里来的因由,你又为何喜欢给婊子瞧病啊?”鬼蛾戏弄地回视云洛。
云洛一怔:“这怎么能一样?”
“都是些情趣而已,哪里不同了?”鬼蛾继续撩拨道。
情趣?云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的好事,竟被她看作情趣。可转念一想,这的确是自己爱做的事,只是
“我是帮人,你是害人。”云洛想了半天,发现实在不好反驳“情趣”一说。
鬼蛾又露出那种大姐姐看小女孩儿的神色:“所以说你是好人,我是坏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洛低下头,感觉自己话说得重了,但似乎也没什么可道歉的。
鬼蛾给云洛续了酒,又将旁边两个空杯斟满。三只酒杯摆在云洛跟前:“行,把酒喝了,我跟你叙叙这事。”
云洛豪迈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你说!”
似她们这种品阶的练气者,身体对酒已没什么反应,饮酒也是个情趣,兼有调节气氛之功效。
“素素的卖身契我没见过,据她自己说法,是娘卖了她。那时她跟妹妹已吃不饱饭很久了。忘月楼是朝别的楼子买的她,素素的卖身契是终身的,到了忘月楼,照规矩统一改成五十年,赚够二万两,还能提前变成自由民。至少奴籍这一节上,我们没欺负她。这你认吗?”鬼蛾淡淡地诉说,听不出对素素的命运有丝毫怜悯。
“嗯。”云洛勉强点点头。“姑且不去论她没饭吃是谁的错。”她心中暗想。旋即又道:“可你就因为自己喜欢,把她打成那样,这不恶吗?”
“我给的银子多,她自己愿意的。这她没告诉你吗?”鬼蛾提到素素,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语调。“我其实更喜欢小笛,可她不干。你跟她关系好,帮我劝劝呗。”
“啊?”云洛感觉有些懵。
“我猜猜啊。小笛让你给素素看伤,素素没跟你说什么,又是你自己加的戏,对不?”
云洛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悻悻地啜着。她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小笛是奴还是自由民,你清楚吗?”鬼蛾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追问。
云洛愣了一下:“我记得她说过,她不是奴。”
鬼蛾一笑:“算你不傻。忘月楼的伶人大半都是自由民,瞧着生意好做,自己来的。”
“哦。可我还是觉得,这世上不该有奴。”云洛气鼓鼓地说道。
“还揪着不放是吧?粮少人多的时候,你告诉我,谁死谁活啊?”鬼蛾语调转冷,调戏之意渐淡了。
“有粮的该多帮别人,可总不好趁人之危,把人家买了呀。”云洛说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放屁!你这千金小姐,一餐没都饿过吧。知道泥饼是什么滋味儿吗?”豪奢日久,鬼蛾已不怎么仇富,今日却被眼前这株“小白莲”唤起了心底的悲苦。
鬼蛾突然发怒,把云洛吓了一跳:“姐姐,你你吃过泥饼?”她听父亲说过,倒也知泥饼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我和残影都是玄青书院出身吗?玄青书院又是个什么地方?”鬼蛾语气渐和了些。
“不知。所以你是孤儿?”云洛小心翼翼地询道,语气中透着让人恼恨的怜悯。
“我被接进书院的时候,约莫五岁。再小的事记不全了。只记得跟妈妈一起吃泥饼。后来妈妈不见了,也不知是走散,还是不要我了。剩我一个人,连做泥饼也不会,我就吃土,吃完痛得满地打滚。那时候,别说做奴,有饭吃我连狗都肯做。”提到妈妈时,鬼蛾不再盯视云洛。望着杯中淡红的酒水,眼神有些涣散。
“姐姐”云洛轻轻握住了鬼蛾右手。
“干什么!”鬼蛾重重甩开云洛的小手。她巴不得云洛摸她,却不是这样。“百年前的事了,你少在这儿滥情。”
云洛悻悻地抽回左手,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顺了。我练气入门极快,十六岁入了夜宫。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少主和青儿姐。那时家里已有了残影。再后来,我就成了鬼蛾大人。少主从我俩身上尝到了甜头,书院收的孩子越来越多,却再没正经出过人才。”鬼蛾说罢挑嘴一笑,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得意。
练气的规律是:“入门”越快,上限越高。这不绝对,但以此为凭,成算颇大。从没有“真气”到涌现出“真气”的过程,称为“登门”,感受到体内第一缕真气的瞬息,称为“入门”。
云洛又见鬼蛾笑容,心下放松了些,也陪着一笑:“嘿嘿,你不生我气了吧。”
鬼蛾已恢复了初时轻松:“人各有命,原没道理对你发火。我已算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孤儿了,以后不许可怜我。”
“嗯嗯,知道啦。”云洛不住点头,后又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赞道:“你十六岁就练出真气了?”
“厉害吧。”鬼蛾毫不谦虚地炫耀:“哼,残影大我五岁,入夜宫比我只早一年。她二十岁才入门,修到旱境更比我多花了十几年的工夫呢。”
云洛发现,鬼蛾总是主动提起残影。说到她时,嘴上还总要讨些便宜。
“哎,不对呀。你说你十六岁才第一次见到叶玄殿下?书院不是他筹办的吗,先前十多年你都没见过他?”
“嗯,他只出钱,不管事。寻常的院生从入院到离院,是一次也见不着他的。青儿姐就更不露面了。”鬼蛾随口解释,没注意到提及叶玄时,云洛浅浅表露出的关切,以及羞怯。
“哦,这样啊”一丝羞怯引出了三分慌乱,这令她难以忍受极短暂的沉默,也令话头转得有些突兀:“对了姐姐,我还不知你本名叫什么呢。”
“朱十九。这名儿你知道就行,不许叫。”鬼蛾说这话时,神色微有些窘迫。
“十九?”云洛惊叹道。“你上面”说到一半,即刻将后半句吞了回去,生怕又触到她的伤心事。也不知她家中饿死了多少人。
“我不姓朱,也没十八个哥哥姐姐。”鬼蛾瞧着云洛的模样,知她会错了意。“我不知自己原本姓什么,只记得妈妈唤我小蛾。千家姓,缀编号,这是书院给孩子起名的蠢规矩。我运气好才叫十九,你知残影叫什么?”鬼蛾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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