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色的围巾在陆昔脑后摇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走廊里传来他蹬蹬蹬下楼的声音。
夏白渊却没走,他来到那只雄虫的身边蹲下,伸出手捏着雄虫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这只雄虫等级并不高,大概勉强摸到了C级的边缘,但严格来说只能算是D级雄虫。
雄虫等级越高,容貌也就越优异。
这只雄虫的五官很是寡淡,若是不去仔细瞧,甚至转头就会忘记他到底长什么样。
但方才他鞭笞雌虫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恶毒狰狞神情,却是如此地强烈。
夏白渊快速地检查着。
体表没有受伤——当然,陆昔当时甚至没有碰到过他。
也不会是下毒,在今天之前,他们根本没接触过这只雄虫。
他眯起青蓝色的双眸,低声问道:“阿德莱,告诉我,你是什么?”
名为阿德莱的雄虫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神失去了神采,如同一尊再也不会动的木偶。
雄虫虽然还活着,但阿德莱已经死了。
夏白渊放开手,将手套摘下揉成一团,顺便塞进了口袋里。
这只雄虫已经无法说出任何有用的信息,那就没必要冒风险杀了他。但还有另一个隐患……
在场四个人,还有一只雌虫目睹了全程。
夏白渊有些头疼。
有这样一则小故事,马戏团驯养小象的时候,会用一条铁链锁住小象的腿。刚开始小象会挣扎,那条坚固的锁链会陷入它的腿中,折磨得小象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这样的小象只要折腾过几次就会变乖,不再想着逃跑。
而当它长大以后,那条铁链早已无法困住大象,只要轻轻一条腿就能挣脱。
但大象永远都不会去挣扎,这条铁链困住的,远远不止它的身体。
还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雌虫亦是如此。尽管他们拥有远比雄虫强大的身体,他们可以轻易捏碎一只雄虫的头颅。
哪怕是最顶级的雄虫,也不会好到哪去。
可尽管如此,只要雄虫一发怒,他们就只能乖乖地跪在地上,向雄虫垂下头颅。
——他们将之歌颂为“爱”,唯有真善美的雌虫,才能拥有这样伟大的爱。
雌虫爱着雄虫,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
……
尽管这只是一只D级雄虫,但他无缘无故突然发疯,一定会引来调查,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假如这只雌虫向调查人员和盘托出,那就很麻烦了。
夏白渊背靠在墙上,双手环胸,高高的衣领竖起,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青蓝色的双眸。
这双眸目光冷冽锋利,让人想起用冰雪擦过的军刀。
他看着雌虫,问道:“连铮?”
雌虫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看着夏白渊:“您——您认识我?”
夏白渊继续道:“五年前进入军校,成绩一直保持在七班的前十,假如我没有记错,你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光荣的虫族战士,而不是……”
他的声音埋在高高的领口后,有些模糊不清。
连铮呆呆地看着他。
虽然对方遮住了脸,但他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一个这样的雌虫。
当差距太大时,不用交手就能感受到强烈的压制,可他却这样了解自己。
连铮沉默了三秒,终于露出一个苦笑:“是啊……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战士……”
他看向了木偶一般的雄虫,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他看见那只黑发的雌虫冲进来,将阿德莱跪压在地上时,他的心里到底遭受了多大的震撼。
这是哪怕在梦里,他都不敢去想象会发生的事。
就好像一只蚂蚁,它的前进方向只有前后左右,蚂蚁的世界只有二维。
而他的震撼,不啻于在茫茫的蚁群之中看到了一只抬起头,将视线望向天空的同伴。
这一刻,蚂蚁的世界从二维,跳到了三维。
连铮看到了一片前所未见的广阔天空。
雌虫向来不擅长隐藏情绪,虽然他们平时看起来很是冷淡,但那只不过是他们乏善可陈的生命中,并没有值得他们为之拨动情绪的事。
一但他们有了情绪,就会变得极生动。
一股酸意爬上了连铮的鼻根,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中落下,跌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
雌虫低下头,用那双满是厚茧的手捂住了脸,透明的液体从他指缝中溢出。
他宽阔的背脊弯曲,肌肉群如同连绵的大山。
安静的房间里,一阵金属拉链滑动的声音响起。
夏白渊脱下外套,盖住了连铮伤痕累累的身体。他靠在窗边,单手撑着下巴,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很久之后,连铮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夏白渊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连铮披着外套,脸上表情有些茫然,但他诚实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很轻松——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是吗?”
银色的发丝从毛线帽的边缘漏出一小撮,帽子上的兔子吊坠和发丝一起摇晃,夏白渊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就好。”
现在他知道,这只名叫连铮的雌虫,不会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分毫了。
哪怕再精明的侦探过来,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哪怕真的查到了他们的头上,也无法定罪名。
他双手揣着兜,朝门口走去:“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行离开——啊,至于那只雄虫……”
夏白渊想了想,毫不在意地说:“总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引得连铮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露出个算是微笑的表情。
他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从三年前打破了军校记录以后,再也无人可以超过他记录的军校风云人物,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很少在军校里出现。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或荒谬或合理,或可笑或滑稽,但这一切都让他显得是那样神秘。
这样的夏白渊,居然知道自己。
不仅知道自己,还把自己的事记得这么清楚,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只是凑巧看过了新生的志愿单而已,”夏白渊已经走出了教室,声音被风吹散。
“好记性偶尔会派上用场,就比如现在。”
他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抓了抓头发。
假如是自己的话,一定会选择更稳妥些的方式。
他从来没有出过错,有无数办法可以从阿德莱的手里救下连铮,还不会招惹麻烦。
可是……
陆昔能做到的事,却比他多得多。
夏白渊或许能救下连铮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但他永远无法像陆昔那样——
将大象从那条无形的锁链里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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