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吟随着王府的丫鬟进了院子,被安排在偏殿等候。

徐家从前和勇安王没有过任何交集,只是像徐家这样不涉任何纷争的世家,勇安王府怎么样都得给徐晚吟一个面子出来接见她。

王府的丫鬟都训练有素,不多说一句,泡了盏碧螺春搁在案桌上便退到门边,徐晚吟捧起茶抿了两口,打量起屋子。

皇帝没几个兄弟剩下了,当年夺嫡太凶残,十五个皇子死的死,圈禁的圈禁,流放的流放,目前活着在京城的两位也都年过半百,一个早年伤了身子无子嗣,一个只有两位郡主,没什么气数再折腾。

徐晚吟上一世知道温璟潇是如何走到那个位置的,这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这个想法,所以她要来将事情扩大。

温璟潇很快就身着一件鸦青色的袍子掀帘跨进来,他长了一双桃花眼,表面看就是个温柔的玉面书生,风流倜傥,见着座位上的女子他也明显愣了愣。

温璟潇没见过徐晚吟,只觉得独自来找他的女子应该会是个成熟闺秀,却没想到是个眉眼柔顺的小姑娘。

徐晚吟起身行了礼,还未坐下便开门见山道:“世子爷,今日拜见,是想同你确认几件重要事情。”

温璟潇坐下亲自给自己倒了盏茶,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徐晚吟也没客气,从衣袖里拿出一本薄册,这册子看着有点年头了,书页泛黄,被她藏得皱巴巴的,她把书放桌上推了推,开口道:“前几日和大哥翻阅书籍,无意中翻到一本史书,从里面掉出这没有署名的册子,好奇翻了翻,讲得都是北齐旧事,不过有一篇我怎么也看不明白,今日来请教一下世子。”

温璟潇没说话,吹着茶水对上徐晚吟的眼睛。

“书上说,当今圣上还在夺嫡时,您的父亲勇安王多次陪伴,为陛下斩了无数妖魔鬼怪,是也不是?”

温璟潇答:“是。”

徐晚吟说:“勇安王最后一次与陛下秋日围猎时,慎王策划谋反,带兵突袭猎场,王爷为救陛下被慎王带来的马队踩断腿骨,后又扔至山崖下,断腿泡在山里透凉的溪水中整整七日,最后救治不及而致残。是也不是?”

“是。”

“那就奇怪了。”徐晚吟眼眸印着窗边的景色,“这书上记得可不一样呢,书中所写,慎王殿下谋反前夜与当时还是睿王的当今圣上一同饮了酒,勇安王本因王妃有孕婉拒了陛下的秋日围猎邀请,后不知何故又与睿王一同去了。猎场就这般大,禁军十万,找人竟要找七天……”

温璟潇眼神犀利,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徐晚吟用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茶水,笑得灿烂,“就是想来问问世子殿下,这事儿您知道吗?”

“不入流的胡编乱造。”温璟潇神色漠然,“告诉我署名是谁,我一定带人捉拿这等诓骗深闺无知少女的小人落狱。”

对面的少女笑意未变:“告诉你也无妨,这人你必定认得,慎王的家臣,周明清。”

窗外突然炸起一声雷鸣,惊得院中树上的雀儿一个个扑扇着翅膀飞出。

温璟潇眸光沉下来,他睨了一眼桌上的薄册,连个书名都没有,便抬手覆在封面,说:“你又是如何得知是他的?我若是周明清,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暴露自己,连你这样的娇娇小姐都能看出来,当今陛下为何看不出来又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便是我想与你说的第二件事。”徐晚吟把凉掉的茶水喝了,“这册子是没有署名,连装订都没有,用棉线歪歪扭扭缝合,夹在一本陈厚的史书中,若不是我大哥喜欢收藏古籍,它还到不了我手上,可既然到我手上,那便是缘分了。”

这本册子是上一世的温璟潇亲自查出来的,老王爷腿残废后温璟潇四处收集古籍给他解闷,谁知恰好就买到了这一本史书,这一切真是缘分。

而这一世她抢先去买下了,这史书并不在真正的书店,而是在西街的胭脂铺里,胭脂铺的老板有一位旧友收了许多这样的东西,便放在他店里卖,徐晚吟肯定不会对温璟潇说前世的事,便编了一下。

温璟潇讥讽一笑:“缘分?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徐家大小姐也会注意这样的事情吗?”

徐晚吟并不生气,撑着下颚转眸,继续说道:“原本我也不爱看这北齐往事,随手翻翻打发时间罢了。直到有一日我去帮爹爹打扫书房,瞧见了一样东西。”

她像变戏法似的从拢起的宽袖中拿出一块精致的砚台,烟灰色,理石纹,表面刻了梅花图案。

这是她从徐老爷紫檀木桌下找出来的,这东西侧挨在墙角,盖着一层厚灰,被她挖出来洗净。上一世徐家倒台后,温璟潇替皇帝来抄家,也就是这一回,他找到了这一枚砚台,从而有了异心。

“那日我恰好拿了砚台回屋,想着看完这本册子再将砚台还给爹爹。不巧……”她胡编乱造说着,翻过那精致小巧的东西,背面光滑,唯有角落一个小小的雕刻,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温璟潇接过后举起砚台对着光照,几行字迹映入:成丰十三年,一月。若然刻。

若然是周明清的字,虽然周明清的身份是朝中禁忌,不可说人物,但私底下随便找个年纪上来的老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温璟潇翻开手下的册子,果然字迹是一样的,连婉转的笔锋都一样,他垂头沉默半晌,说:“你……真是无意找到?”

徐晚吟又将手放在下巴托着脸颊,明珠般的瞳仁湿润无害,她说:“自然不是,我当然是有心要找所以才会发现细节,可册子和砚台的出现当真是无意,从一开始便是注定的,上天似乎也在帮我们呢。”

温璟潇抓着砚台和册子道:“我们?”他笑着,“一本无署名无封面的册子,一块砚台能证明什么?退一万步说,倘若真是周明清,可他已经死了,慎王谋反后的半月,先帝便杀光了周家上下整整三百人,斩立决,就在东街的市场,徐大小姐,你若是有空可以去那看看,地上的血至今都还未洗净。”

徐晚吟也跟着他笑,说:“正好,该说第三件事儿了。”

她抽走他手中的册子,白玉般的指尖翻得迅速,然后停在其中一页,用指头点了点那被棉线缠绕缝合起的书边缝隙说:“元嘉二十七年。”

元嘉是当今皇帝李修登基后改的年号,元嘉二十七年,便是五年前,日子不远不近,但足够说明一些事实——周明清还活着。

这仿佛是他故意留下的信息,他还在世上,或许是苟延残喘的活着,或许已经隐秘在山林,可无论如何,他要述说的东西就在今日真的被人发觉了。

可真相到底是如何,只有当事人知晓。

窗外的雷声一阵又一阵轰鸣,有下雨的泥腥味扑进屋里,温璟潇手指摩擦着砚台的刻纹,鬓边发丝凌乱,他眸底深邃得可怕,望着徐晚吟说:“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想要干什么?”

徐晚吟凑近了一点,也压低了声音:“假如真相就如这册子上所写,世子爷会吗?”

温璟潇反问:“会什么?”

徐晚吟悠悠开口:“反。”

她怎么敢的?!

温璟潇重重呼吸,难以置信地说:“徐晚吟,你怎么敢的?”

徐晚吟嗤笑:“为什么不敢呢?”她生得美丽单纯,如天空的姣姣明月般洁净,可此刻说的话却像淬了毒的暗器,字字珠玑:“你父亲随着陛下出生入死,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咬一口的算计吧?老王爷当年也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如今落得残废,你母亲也因此事惊了胎,生下你便去了,温璟潇啊温璟潇,一个虚名的头衔你要吗?若是要,你心安吗?”

她说,你心安吗?

这个偌大的勇安王府表面看着确实富丽堂皇,实际上空心得一推便倒,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他的父亲年老,拖着半残的腿哪里也不能去,他本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如今只能怄烂在这,他只能在这了。

温璟潇唇色带着点惨白说:“勇安王府并无实权,即使我有心又如何?我无兵权无官职,世人都知道勇安王世子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徐晚吟,你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考虑真正的现实,而且,我如何信你?”

事情太大了,这是万丈深渊,只要开始走便没有回头路。

徐晚吟似乎有点累,往后挪了一下靠着软枕道:“我既来了,自然是有准备。”她敛下眉眼,说出一个名字:“沈珩,你看她如何?”

温璟潇合上手中的册子,眸光不明:“沈家忠烈,沈珩怎么会肯做这样的事情。”

“这便是我的诚意了。”徐晚吟弯弯眉眼,“我可以保证百分百拉拢她,放心做吧。”

温璟潇依旧不解:“徐家如今虽不如从前,但也好歹出过三位帝师,你父亲勤勉兢业且两袖清风,陛下虽说不重用但也不曾怠慢,他还算尊重徐家,你们若不出大错便可保一辈子无恙,你又为何谋划这样的事情,将整个家族陷入险境?”

徐晚吟盯了他许久,猛然笑出声,说道:“温水煮青蛙罢了,沈徐两家自小世交,徐家起来必定会扶持沈家,反过来沈家若是倒了,徐家绝不会被幸免,沈珩这次回京陛下做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沈家为了北齐赔进去四位嫡子,沈老将军至今昏迷不醒,若不是沈珩出现,沈家便真的是后继无人了,可都这样了,陛下还要打压沈珩,世子爷若非要问个理由,那便当我心疼沈珩吧。”

她掐着自己的指尖,又说:“我与沈珩青梅竹马,她在边关拼死除外患保护北齐所有子民,回了家却被猜忌圈禁,当真令人心寒。”

李修只扶持自己的贴身家臣,徐家从前朝开始便不涉党争,哪怕站在中间线他也不相信。沈徐两家,说实话,他们效忠的是北齐,而不是他李修,所以他才这样迫不及待。

果真是夺嫡的胜出者,过河拆桥。

温璟潇听得也不由心惊道:“……可你,又为何找我?”

“很简单。”徐晚吟说,“因为你是勇安王世子,狼子野心,你应该担着。”

温璟潇掌心覆了一下自己的眼皮,低声说:“若我没有野心呢?”

徐晚吟歪头:“那你为何习武,又为何精通暗器制作,当一个真正的纨绔公子哥儿不就好了吗?反正一辈子也不用愁吃喝,若我来之前你或许可以没有野心,但我来了,坐在这里,你也听了许久的故事,此刻的你……”

她扬起脸,一字一句道:“必须要有。”

原来她早就调查清楚了。

雨水打在精致的窗栏,朱红掺了金箔的漆被水冲刷得发亮。

温璟潇在这滂沱大雨之下直视徐晚吟,他仿若看见眼前的姑娘如一尊眉目慈悲的佛,可这佛的脚下却浸满深红的血,她明明那样无辜,他却觉得她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温璟潇在她如佛祖慈悲的目光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条件。”

徐晚吟转动眼珠,随即勾唇一笑:“永远不动沈家和徐家。”

走出王府的时候,雨下小了一点,温璟潇派了丫鬟拎着油伞送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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