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吟没回答,吹灭了灯,笑嘻嘻滚到沈珩的床里头,仰头看她道:“才不是为了吃东西,你上来呀。”她拍拍床榻。

沈珩走上前挨着她躺下。

徐晚吟去摸她满是伤痕与厚茧的手掌,黑暗中两人都看不见对方,徐晚吟可以任由泪珠无声滑落,湿了半边枕巾。

她指尖磨蹭着沈珩的掌心,前世她总这样与她共眠无数个夜晚,她从来不介意她是女孩儿,她是她的英雄。

可她的英雄在沈家倒台后干净利落地跨上马去了南疆,沈珩认为只有她立了战功,皇帝才会放过徐家,她临走前还为徐晚吟簪花,对她说:“我去去便回。”

她一走徐家便倒了,不知临死前的沈珩,可否也后悔抛下自己的小青梅。

此刻的沈珩没有发觉身边躺着的姑娘有异样,她沐浴过的发丝带着皂荚味儿,发梢蹭着徐婉吟的脸和鼻根。

徐晚吟哭完了,忍着泪搓了搓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珩姐姐,你好暖和,我想抱抱你。”

沈珩立刻侧过脸,将被子往上拉了许多盖上。

有一丝幽冷的月光洒进来,刚好打在徐晚吟还湿润未干的眼睫上,她鼻子还因为用手搓而泛着红,可怜见儿的模样。

沈珩以为她冻成这样的,心房软了又软,哄道:“好好好,你抱着吧。”

徐晚吟眯着眼伸手环住她,大概是因为常年征战又习武,沈珩的身体像火炉一样滚烫,她捂着脸抱得心满意足,头还故意靠在她锁骨附近,闻着她脖颈的味道。

她的珩姐姐还在,她不要再离开她了,她想要说的话太多太多,这一世她要留下所有人。

徐家,沈家,父亲母亲,还有沈珩

徐晚吟慢慢闭上眼睛,日月更替交接。

翌日一大早,沈珩便起床练武,她在庭院中耍红缨枪,招招式式都干净利落。

其实皇帝现在再要打压沈家也不敢完全动手,就是因为沈家有他独特的沈氏兵法与沈家军坐镇,别人如何都学不来,这也是沈珩被承认的最大原因,非沈家人哪里能会这样毒辣的招式?

徐晚吟刚睡醒,搂着大氅趴在窗边看她。

沈珩有许多仰慕者,无论男女,公子哥儿们以她为榜样,千金贵女们以她为择偶对象,她从不理会这些事情,唯独对徐晚吟这个小青梅百依百顺。

徐晚吟撑着下巴看她在院中凌冽又利落的动作。

她在院中光风霁月,连落下的雪都比不上她眉间的一缕额发,沈珩永远如这满院无限好风光。

院中的人练了一个时辰,见那小姑娘乖巧地坐在窗边,她收好长武器,又用帕子擦了手,才慢慢走到窗前,琥珀色的眼眸像点了一层金箔,她说:“走吧,陪你上街去。”

徐晚吟收好情绪,欢欢喜喜地从她那一堆武袍中找到了自己的襦裙换上,小鸟儿似地跳出门。

沈珩早让花朝安排了马车,还放了软枕,扶着徐晚吟上去后她才跟着踩进去。

街市不远,她们在马车上吃了两盏茶便到了,沈珩长手长脚,一步便跨了下去,刚回头想伸手扶着后面的女孩,徐晚吟却突然张开手,娇声对她说:“你抱我下去。”

十五岁的小姑娘,眼神纯洁得像擦干净的琉璃樽,沈珩只好伸手去抱她,她力气大,单手就把人带下了马车,徐晚吟搂着她修长的脖颈,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沈珩放下她便示意她自己进去,她从不去这些店铺,一是为了隐瞒身份,二是真的不感兴趣,她就站在门口等着徐晚吟,低垂的眉眼似画一般,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今日太阳好,又化了雪,许多人都出街玩,沈珩还在走神,背后冷不防出现一个熟悉的男声:“沈小将军,好早啊。”

这声音她听了连眼珠都未动一下,只继续垂着眼睛等待。

来人穿了一件月白的蜀锦长袍,绣着合欢花,一看便价值不菲,手中还握了一把玉骨扇,被他装模作样地放在指尖转悠。

安阳侯府的嫡子,贺云霆。

贺云霆转着扇子说:“沈小将军啊,平日见不着人,今日这么闲呢?竟在这种店门口遇见你。”他打量了一下胭脂铺的匾额,眼中带着戏谑,“莫不是陪着美人儿来的?”

沈珩淡漠地看他,没说话。

贺云霆在一年前因为喝醉酒说了一句“沈家要绝种”,被恰巧路过的沈珩差点掐断脖子,那时候南疆战乱,陛下甚至都没来得及惩罚沈珩,她便匆匆赶去了边疆。

贺云霆在心里记恨了整整一年,这次沈珩回京,他听说她被削了一半的权,还被圈禁,他高兴得连连喝了好几场花酒,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好巧不巧,碰上了。

他把玩着扇子,瞧她一眼说:“看来是真清闲了,都能站在街角无所事事。”

沈珩发丝如镀了金,在这风光旖旎下衬得眉眼冷漠,她声音清冷:“贺云霆,你也一样,闲。”

贺云霆也不恼,挑着眉笑得倒很灿烂,绕着人扫了好几眼说:“那还真不一样。”他来回踱步,“我是一直都无所事事,习惯了也就没所谓了,比不得沈将军您,或许也是该休息了。”最后两句他扬起了声音。

徐晚吟买好东西走出店门,不偏不倚正好听见贺云霆的话,像一颗激入平静湖心的石子,那湖心便是她重生后长久压抑的心情,上一世,是安阳侯府非要至沈家于死地。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安阳侯对沈家如此大恶意,现在看看,不仅是因为皇帝,也是因为贺云霆的妒忌。他妒忌沈珩的优秀,沈珩确实太优秀了,像光,有人会被照耀,有人便会被印得更暗,而贺云霆便是那个暗面。

徐晚吟手掐得发白,她当然知道自己要隐忍,重活一世,她必须踩着血腥力保所有人,可她容不得别人羞辱傲骨铮铮的沈珩,是沈珩在守着北齐,为什么世人看不明白呢?

无人感同身受。

贺云霆后面的声音没能继续下去,他额角被一块不小的石头砸得血肉模糊,血顺着伤口淌出,他本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就被一个浅粉的身影推得踉跄后退好几步。

徐晚吟一手拎着她买下的商品,一手握着一个比她掌心都大的石砖,藕白娇嫩的手指因为抓得用力而破皮,染了些许血渍。

贺云霆捂着额角看不清眼前人,嚷嚷道:“是谁打我!”

沈珩想出声承认,被徐晚吟眼疾手快抢先了:“我是徐晚吟,记住了吗?”

请你务必记住。将来我的名字会是捅入你身体的剑。

贺云霆没敢吭声,徐家是太师府出身,两袖清风,不涉党争不趟浑水,历经三朝屹立不倒,还曾出过三位帝师,皇帝目前再不喜沈家,到底还是尊重徐家的。

徐晚吟是徐家唯一的女儿,他知道徐晨鸣护这个妹妹跟护眼珠子似的,安阳侯府背景再大,也不可能真跟徐家因为这事儿直接对着干,甚至其实也不能真的动沈珩。

贺云霆权衡利弊后捂着额头跑了。

徐晚吟一张脸通红,像是真气急了,胸脯还不断起伏,沈珩接过了她手里的石砖丢到一边。

她手心炙热,徐晚吟有那么一瞬间鼻根又泛着酸涩,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沈珩太意外了。

别人不知道,她是最了解徐晚吟的,徐晚吟就是娇气包,从小便娇气,被树叶划了手肘都要哭半天,结果连皮都没破。

深闺姑娘嘛,娇气就娇气一点,沈珩觉得无所谓,反正她和徐家都会保护好她。

可她没想到今日徐晚吟竟这样冲动,像一头莽撞的小兽。

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徐晚吟咬着唇没吭声,眼皮却在不断上下扑扇着去瞟对面的人。

沈珩在考虑怎么开口,犹豫了许久说:“你……真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说完往后靠了一下,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徐晚吟有点心虚,小声说:“珩姐姐,你不喜欢吗?”

沈珩反而笑了一声,没接话。

沈家残破不堪,支撑到如今,被削了权,夺了力,她四位兄长甚至都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尸骨,而她的父亲卧床昏迷不醒,偌大的将军府就她一个人,静得晚上都会被下雪的声音吵醒。

今日她就站在那街角看见徐晚吟发丝飞扬,她从前那样脆弱柔软,哪怕没破皮也要哭得伤心。

可在刚才她浸得满手血也没掉一颗眼泪,站在她身边的气场不亚于战场的将士。

沈珩想着事,就见眼皮下突然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她回过神,就见那娇气包正扁着嘴看她,圆润的眸子沁了点泪珠说:“珩姐姐,我好疼啊。”

沈珩原本的心思又被她一汪眼泪冲散,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眼神,立刻找了玉露膏给她涂上,这是皇帝赐的药膏,她自己都没舍得用过几次,如今却被用来涂手中这不过是擦破皮的伤,当真是暴殄天物。

——但沈珩不在乎,她动作认真,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脸被车窗斑驳的光点印着,有万分的柔美。

是活着的,美丽的珩姐姐啊。

徐晚吟望着她的容颜,无声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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