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冷淡质问出现在当初弱小的宠物口中,陆执冷冽的眼眸里当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个具有羞辱意味的问题,只是答案不可自抑地浮现在脑海里。

三个小时前,被丢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提示音,陆执以为又是控制欲发作的父亲,烦躁地捡起来,却看到了芳姨发来的一张张照片。

明亮的画室中央,两道身影挨得极近,相似的白色衬衣重合在一起,而他长久地追随着的那个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那双交叠着抬高了的手,衬在色泽深重的油彩前,白皙清瘦,骨节分明,泛着洁净的暧昧气息。

下一张照片里,被握住手的另一个人,微微侧目,便有半张面孔入了画,他起初是错愕的,突然被人靠近的错愕。

可再下一张照片里,错愕淡去,他的眼眸里流淌出一种很少见的柔软和包容。

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正在教自己画画的男人,无数情愫涌动闪烁,最终又如潮水般涌去,沙滩上只剩淡金色的温柔。

陆执已经很久没有从宠物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在那条阴暗肮脏的小巷里,他说你唱歌很好听的时候,那个人就露出了相似的表情,然后很听话地灭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橘色光斑熄灭,时间也随之流转。

年轻的段殊刚刚毕业,辗转在出租屋和录音棚之间,他录了一张又一张DEMO,寄给渐渐式微的唱片公司,试着在网上自己发歌,也在酒吧驻唱,一边赚取生活费,一边等待着或许会出现的伯乐。

半年时光过去,他的坚持和努力如同投进深海的微小石子,不起波澜,身上那种在象牙塔里养成的骄傲自信和意气风发,渐渐动摇黯淡,只剩一点在朋友面前强撑的倔强。

陆执一开始并没有和他联系太多,只是每当他深夜下班,从酒吧里疲倦地走出来时,会准时地等候在马路边,送他回家。

他的车库有许多豪车,时不时就会换一辆,被昏暗路灯照着时,便展现出极为醒目的光彩。

段殊会对倚在车门前的他露出羞赧的微笑,他身后一并出来的同事,则会瞪大眼睛撞一撞他的肩膀,像是惊叹,像是艳羡。

陆执主动接过他背上的吉他包,然后为他拉开车门:“累吗?回家吧。”

豪车汇入深夜的车流,沿路灯光落进车窗,段殊坐在副驾驶,手指下意识攀着系紧的安全带,常常用那种温驯却易碎的目光看他,当其中蕴含的感情过分热烈之后,又会匆忙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周过去,在他的双手不再紧张,能大方地放在身侧时,陆执对他说了第一句超出日常问候的话:“你应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

那时的段殊立刻透过两人中央的后视镜,望向了躺在后座上的吉他包。

陆执的话里充满为他思量的真挚:“你有很好的条件,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但你还欠缺一点东西。”

车子驶过豪华的五星酒店,恰有筵席散场,一辆辆名贵轿车鱼贯驶出,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如在云端的脸庞,气质非凡。

而倒车镜里的段殊,好看却朴素,衣领泛着不够服帖的褶皱。

等酒店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悄悄抚平领子,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于是陆执满意地收回视线:“我会帮你。”

这是他精心规划的回家路线,他反复地让段殊看见那种更绚烂华美的人生。

往后的事便顺理成章。

段殊住进了他的别墅,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蜕变。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变成一个光鲜完美的人之后,能站上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实际上,他再也没有唱歌的机会。

当他意识到这种帮助的本质之后,也想过结束,可富裕浮华的生活、若即若离的“爱人”牵绊着他,他越来越难挣脱这个镀金的囚笼。

所以渐渐地,段殊很少那样笑了,纯粹的、只有温柔的笑。

等陆执回过神来,桌上那个空荡荡的花瓶已碎了一地,满地瓷片里躺着屏幕碎裂的手机。

楼下传来女佣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愤怒地站在巨响回荡的书房中央,窗口映出的那栋别墅被纱帘覆盖,一切都看不分明。

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陆执望着那块熄灭的屏幕,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久违的眼神。

他蹲下来,捡起手机。

无孔不入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手机摔坏了,他再也调不出那一系列正在对面上演的照片,压抑的风暴便从下午蔓延至今。

——为什么会受伤?

陆执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呼吸,松开了下意识紧握的拳头,任裂开的伤口洇湿雪白纱布。

“我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陆执抬头看他,话语里带着隐隐歉疚,“我不该逼你学画画的,你应该继续唱歌。”

宠物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熟悉的情愫,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别再跟黎嘉年学画画了,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我会帮你,帮你成为真正的歌手,你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

“对不起……段殊。”

时针走动的声音平缓又绵长,那幅高悬的《风暴》在漫漫黄昏里被染上霞光艳色。

铺天盖地的云霞模糊了他的视线。

段殊想,如果是另一个“段殊”听见这段情真意切的话,大概会真正湿了眼眶,为自己逝去的人生,也为自己又一次被拉入陷阱的软弱仿徨。

陆执慢慢向他走来,此刻昏昏然的日光与那一晚的朦胧路灯如此相似,冷峻男人的面孔也丝毫未改,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命运的岔路口。

只要他点头,一切尚有重来的机会。

直到陆执走到了楼梯下,他们之间仅剩几步台阶的距离。

段殊看着他,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自己被放得越来越大,好像下一步就能走进心脏,占据全部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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