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出口的一瞬间,许多记者齐刷刷地朝这个自以为犀利辛辣的愣头青投去责备的眼神。
这是所有来到这里的娱记都应该事先清楚的提问禁忌。
段殊慷慨展现的幽默会到此为止,他甚至不会再回答接下来的任何一个问题。
果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人群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叹。
“我不需要人设,只需要对剧本里的角色负责。”
他已经说过这些话许多次,但每次都完全发自肺腑,哪怕那个提问的记者眼中似乎写满了嗤之以鼻。
“角色诞生后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观众,我不应该打破观众对上一个角色的任何想象,也不应该为观众想象下一个角色制造任何障碍,所以我选择藏起来。”
段殊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又语气柔和地补充道:“今天是《囚鸟》的开机仪式,这是一个很真诚的故事,有着一群认真负责的主创,你应该把视线放在这个电影上,而不是关注我。”
然后他再也没有开口。
海风潮湿,吹乱他额前的碎发,拂过平静无波的眼眸。
短暂的寂静过后,心知这次采访已经宣告结束的记者们,只好转向其他剧组成员,提起那些最常规的问题。
一刻钟后,在众多长/枪短炮的注视下,主创们齐声喊着开机大吉,一起掀开了盖在摄影机上的红绸。
在每个镜头里都处在焦点位置的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遥远空茫的前方,秾艳的红绸翻飞,远处海岸的浪花拍打着褐色礁石。
他就站在那里,却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因而每个人盯着这张为银幕而生的脸庞时,都迫切地想要知道隐藏其后的秘密。
看到了宣传通稿后的路明野亦然。
他愤怒地摔开了捏在手里的美术气氛图,一旁的助理立刻噤声,小心地退出这片空间,轻轻关上了门。
躺在墙角的华美纸页被摔出了褶皱,沉静地与他对视。
段殊接到路明野电话的时候,正在宾馆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出神。
电话接通,两端俱是沉默,段殊没有在意,打开了免提放到一边,顾自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在噼里啪啦的敲击声里,路明野先败下阵来,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地开口:“我不找你,你就准备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我不会做一辈子这么长的设想。”段殊平淡地纠正道,“目前来说,我确实没什么事要找你。”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路明野大概是爆了句粗口,深呼吸后忿忿道:“你今天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拍垃圾电影,一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大梦的男一号一直给你留着,赶紧拍完回江都——”
段殊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演大梦,囚鸟不是垃圾电影,一定要说的话,大梦才是垃圾,路明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手上打字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在稳定的机械击打声中,路明野奇异般地收起了愤怒,试图冷静地跟他解释。
“我知道,现在故事还不完整,我会调整的,几个编剧一起在写了,至少概念已经在那儿了,这次盘子很大,我不能埋头只弄剧本,很多新的东西要接触要学,这个项目毕竟要做成奇幻大片工业化的标杆,那么大的投资砸进来……”
“你是为了拍大梦,顺便竖立标杆……”段殊的语气很冷,“还是为了成为标杆,才选择了拍大梦?”
路明野焦躁道:“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背后的区别。”段殊意识到这场对话依然会无功而返,“路明野,你变了。”
他跳过了追忆往昔的步骤,冷静地宣布了这个结论。
半晌之后,路明野再次响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是,我变了,我拍得越来越好了,资本和观众也越来越信任我,我有能力和资格去追逐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东西,为什么你非要把这说成是一件坏事——”
“那你自己呢?”
这个问句脱口而出的时候,段殊蓦然感觉到一阵刺痛,深重的疲倦随之涌上来,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会有很多人愿意陪你玩这场游戏的,不一定非要是我。我该休息了,晚安。”
他挂掉了电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最终转入深不见底的漆黑。
在起身去洗澡之前,段殊轻轻移动着鼠标,犹豫地审视着电脑上刚刚新增了一页的文档。
属于章佳燕的那一页里,多出了一行“善于跟媒体打交道,说话有分寸”的记录。
而《囚鸟》剧组其他主创的名字下面,或多或少地都多了一些文字。
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能在这个文档里找到姓名。
除了路明野。
曾经他唯一的朋友。
段殊的记性确实不好,他没办法把那些只是认识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就用文字记录下来,在可能会用到的时候,当作剧本般提前进行温习和记忆。
路明野是唯一一个不在剧本里,而存在于他生命里的朋友。
但就在刚刚,他们结束了一路以来的同行,彻底分道扬镳了。
他不再犹豫,缓慢地为最新那一页打上了姓名。
内容是空白的,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概括这个相识多年的人,也许等明天再写。
段殊伸手合上了电脑,灯火斑斓的玻璃窗上叠印出他清寂的身影,朦胧的影子正疲惫地走向浴室。
他有令人惊叹的表演天赋,能将活在剧本里的角色演绎得真实贴切,他太习惯剧本这种东西了。
所以这份关系到他工作和生活的剧本,他也能演得很好。
他从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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