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错愕的看着他,馆长立刻焦急担心的问:

“什么问题?弦绷弯了乌木,还是琴身裂纹太深?小周,你是意大利回来的专家,快来看看这琴——”

“余馆长,先等等。”

樊成云清楚自己徒弟的脾气,安抚了焦急的馆长。

他皱眉沉声道:“小应,我教过你很多次,说话不能如此直接武断,不看场合。”

“是,师父。”

钟应看了看周围困惑好奇的人群,建议道,“我希望可以单独和各位聊聊这琴。”

单独,那就是没有外人继续听琴的余地。

余馆长诚惶诚恐的带着怀抱古琴的钟应,往博物馆更深处走去。

等到会议室大门关上,钟应视线低垂,把琴重新放在宽敞会议桌上。

周俊彤急迫地出声。

“钟先生,这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钟应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纤长有力的手抚过琴弦,没了之前的小心谨慎,狠狠泼剌出一道圆润宽广的律动。

他的声音清晰笃定,“雅韵琴长两尺、宽五寸七分, 琴头微翘,琴腰下沉。半箱后接一长琴尾, 琴尾下有雁足。”

手上的黑色雅韵,尺寸外形和他说的完全对得上。

“鼓琴有空灵木鱼声,回荡箱体,如撞木钟。”

但他掌击琴身,发出沉闷声响,丝毫没有撞击木钟般的回声。

“两弦共鸣,合为一音。五音十二律尽在指尖。”

他两指勾划长弦,发出前后不一的响动,显然两弦发出的音调无法互相融合。

“更重要的是——”

钟应说着,把琴高高竖起,猛然一翻,惊吓得身边的人下意识伸出手虚虚护琴。

“你干什么?”周俊彤尖叫。

馆长大喘口气,“祖宗!”

唯恐他要来个俞伯牙摔琴明志!

可钟应只是将琴怀抱于身前,他手指微微弯曲,如盲人摸字一般,深入半箱式琴腹,细致摸过“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八字刻痕。

琴身断纹会骗人,弦音记载会有误差,但他指腹传来的触感精准无比,确定了他的判断。

“这是不到二十年的新刻,琴身遍布蛇鳞梅花纹路,唯独字体凹槽处崭新光滑,有故意做旧的颗粒突起,绝对不是生漆、木材经过时间自然风化形成。这样的琴身,怎么会是唐代斫制的乌木?”

钟应说得十分肯定,看向樊成云的视线饱含愠怒。

“师父,这不是雅韵,这是一张新制的现代仿品。”

“怎么可能!”

一直在倾听翻译的斯坦福,率先提出异议,“我就知道,不能让樊大师之外的家伙弹奏这琴。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居然敢说这琴是假的?”

“稍安勿躁。”

樊成云面对资产经理人的怒火,显然选择维护自己的徒弟。

“他只是提出自己的观点,稍加佐证,我们古琴鉴定真伪从来如此,斯坦福先生没有必要这么生气。正常的讨论罢了,真的做不了假。”

斯坦福的愤怒,在樊成云悠然平和的劝说里散了不少。

他皱着眉看向周俊彤,“杰西卡,你在贝卢博物馆保护这琴五年,又一路护着它回国,你来告诉这个小子,他到底错在哪儿了!”

钟应抬眸看去,见周俊彤神情如遭雷劈,盯着他的视线都写满了惊慌。

幸好她声音还算平静。

“这琴从2007年带回贝卢博物馆的时候,状态非常糟糕。琴身遭到虫蛀,琴弦断裂,看起来就像吊着几根丝线的烂木头,十四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修复近百次。”

“所以,就算你手上有记录这琴音色、木质感的文献,也不可能和这琴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

古琴不是瓷器、画卷,仅凭修复外观就能完好如初。

周俊彤说,十弦琴每一次的修理记录,用材、用料、用漆、用弦数量巨大。

虽然她没有经过手,但她细数每次修复,都能凭借记忆,把记录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钟应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琴身。

无论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如何解释,他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这琴真假与否,和你们的修复次数、修复程度无关。”

钟应安静听完,又重新屈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琴身,声音沉闷短暂。

“这是乌木,但音不入木,必然不过百年。我相信贝卢博物馆都是专业文物修复师,不会随随便便用大片新木材,替换完整的千年乌木,就算是我们斫琴师新制的古琴,也不会犯下这样简单的用材错误。”

他又问,“既然你们修复了近百次,有没有剖修过?”

“剖修?”周俊彤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用词。

钟应解释道:“将琴的面板与底板完全拆开,重新整修古琴内部结构,视情况斫木或贴木,让琴腹音槽恢复原样。”

周俊彤想起来了,她急切回答道:

“有。当时修复的记录写过,为了这张十弦琴,贝卢博物馆特地前往中国请了斫琴师,又在意大利找了不少乐器修理专家,还买了几十张古琴练手,反复练习,才敢打开它。但是,琴腹损毁严重,只能勉强看清较深的凹槽,修复起来非常困难,几乎把整张琴换了新。”

将琴换新,让琴和文献记载相差甚远,简直是文物修复师的灾难。

周俊彤额头沁出薄汗,顾不得擦去,小心翼翼的确认道:“是我们修复出了问题,它才声音不对的吗?”

“不是这个原因……”

樊成云见她如坐针垫,慈祥的安抚她,“你们做的工作非常优秀,能将一张琴槽损毁、浑身虫蛀的断线琴修复成现在这样,已经堪称奇迹。但是……”

他看向怒不可遏的斯坦福,不疾不徐的说:“贝卢亲口告诉我,这张十弦琴花费了他近百万欧元,从意大利拍卖行购得,以偿沈先生夙愿。”

斯坦福闻言,眉毛倒竖,“确实如此!贝卢先生为了沈聆,不仅九十八万欧元高价拍回这琴,而且十四年来修复保养的花费更是翻了倍。毫无回报,根本就是做慈善!”

他言语里暗中斥责钟应不知好歹,怀着恶意揣度老先生的善意。

钟应嗤笑一声,对待男士永远不够温柔。

“那么,意大利权威的专业拍卖行,怎么会打着千年古琴的噱头,卖一张需要买家亲自耗费巨资去蛀剖修的烂木头。剃掉蛀洞,削掉断弦,直接拍卖千年乌木不赚钱吗?”

会议室陷入沉默,钟应一句话点名了拍卖行的商人本质。

烂木头?

听周俊彤的修复形容,这琴被贝卢先生带回来的状态,确实琴弦俱断,琴身蠹蛀,说是千年古琴,不如说是千年烂木。

在场的人都清楚拍卖行的标准。

古董、文物、品相完好的藏品,才能入得了他们法眼,上得了拍卖台面。

2007年又不是什么蛮荒年代,意大利的拍卖行也不是什么愚商。传世名琴确实稀有,但它毕竟是乌木、冰弦组成的乐器,只有完好如初、能够弹奏才具有“琴”的价值。

一张烂琴拍卖出九十八万欧元的高价……

必定会成为热议新闻,他们却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如果这琴的来源都存在疑问,那么它的真假就更加令人深思了。

在场众人头晕脑胀,耳鸣目眩,盯着古琴的视线都充满怀疑。

却又碍于斯坦福的面子,不敢直言。

然而,他们不说什么,斯坦福也气急了!

他指着钟应说:“你这个家伙不知好歹,如此揣度贝卢先生的善心,看来这里根本不是适合文物保管的地方,我要重新评估这次的捐赠了。”

斯坦福不是普通的代理,他不止是来替哈里森.贝卢捐赠,更是考察清泠湖博物馆收藏条件的专家。

别说十弦琴,就连那112件捐赠文物,哪怕进了清泠湖博物馆,他也有权送回意大利!

可惜,他的威胁,钟应不为所动,还看向师父。

樊成云一脸无奈,慈祥笑道:“重新评估?难道你要告诉贝卢,他不仅没有找回挚友沈先生的琴,还被造假者骗了几百万,蒙在鼓里十四年。所以你为了他的名誉,决定把这些文物全都送回去?”

“樊大师……”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