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渚去了信息给出的坐标,才发现只有自己和胖子两个人。

胖子让他把车停在这里,上自己的车。

然后带着他一路向西。

往那个方向去根本没有路。

车在崎岖不平的旷野上行驶,有时候需要升空滑行一长段距离,一个小时后,胖子在一片荒原上挑了个地方停下来。

似乎在等什么。

点着烟跟他说,“我要退休了,领了退休金后带着老婆孩子移民到别的星舰去。”

“去哪里?”

胖子笑笑没有回答,只是很感慨,“边缘星舰其实还蛮危险的,虽然我们这儿,这两年没有受到任何袭击,全落在别处了,可谁知道呢,说不好明天就没了。还是中央位置的星舰更安全些。”

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以后好好干。也会有这一天。”

又说,“我还蛮羡慕你的。”

“胖哥,你能羡慕我什么?”

“你老婆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你不用躲躲藏藏呀。你们这就叫,相依为命亡命鸳鸯。”胖子点烟,“我老婆不知道。我总提心吊胆的。”

原渚觉得,亡命鸳鸯这四个字不合时宜也不太吉利。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蠢言无忌,狗子放屁’沉默着迎风抽烟。

“你老婆马上大考,到时候不是要分居两地?”胖子问他。

他含糊应了一声。

老婆这个词,给他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有点甜,但又感到自己是个不知羞耻毫无道德的成年人。

“女孩子家,读什么书呀。反正还不是要回归家庭。”胖子伸胳膊撞撞他,“劝劝。”

“她爱读书。”原渚说。

胖子就笑了,“啧,看不出你还是个老婆奴。”

原渚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会被安在自己身上。很新鲜。

两人正聊着,他突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

胖子掐灭了烟,表情严肃起来。

不一会儿两人眼前的地面缓缓下沉,露出一个通向地底深处的灯火通明的隧道。

不近不远的,刚好就在停车处。

胖子示意他上车,启动车子,轻车熟路地驶入隧道之中。

这隧道一路向下,长且曲折。

九曲十八弯。

终于到底之后,两人下车,隧道的尽头有一部下行的电梯。

胖子以前来过,但还是有些紧张,进电梯后调整好几次呼吸。

电梯下行十多分钟后才缓缓停下来。

在走出电梯的瞬间,原渚终于亲眼确定那些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眼望不到头的器官农场就在他眼前。

各种各样的器官、肢体被装在玻璃器皿中,浸泡在营养液里。

心脏、肺、肠、手脚、等等等等。

离电梯最近的营养液中泡着的头颅猛然睁开眼睛,原渚来不及回避与她对视。

是那个被父母杀害的女孩的妹妹。

这双眼睛已经没有神采,突然睁眼只是反射神经作祟。

她其他的部分在哪里,已不可知。

但大概,就在这里的某处吧。

原渚站着,一步也没有动,面无表情盯着她。

“走吧。”胖子不去看那些东西。在前面引路。

往里走,另一间大的仓库装满了被摘净所有可用器官、肢体、像垃圾一样堆放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没有血色的苍白□□,像极了被洗净宰杀的猪猡。

仓库门口停着大型大爪机器人,用来将尸体抓运到焚化炉中。

地面上,全是被车轮不小心碾碎的肢体留下的污渍,肉末嵌合在地板的纹理和机器的缝隙中。

另一边则是巨大的生物打印室。

每一枚被摘下来的器官,可打印出一定数量的复制品。

这些复制品与原件并没有功能上的差异。

但这种打印方法还是有很弊病。

比如每打印出一份副件,原件就会不可避免地衰竭一分。

被打印出来的副件,也不可作为新的原件,来打印新的副件。

“怎么也突破不了,搞得我们需要不停地获取新的器官。”胖子拿手帕捂着口鼻,说,“但下城区嘛,最不缺的就是人。以后你接手我的活,就知道了。”

原渚不必思考这些器官都是从哪儿来的。

无非是从那些转运仓库的工人、欠债又还不出来的人与他们的家人、陷入制幻剂无法自拔的人、在霍妈妈那里见过的缺少各种器官、或肢体用劣制器械替代的人身上。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但在这些明明是同类的人眼中他们只是生意。

胖子扭头看原渚,见他面无表情,毫无什么波澜,赞叹,“你天生就是干这行吃这口饭的。”

胖子把他带到办公室。

原渚见到负责人,并正式接替胖子成为中转站的下一任主管。

并得到一名由负责人委派的助手。

助手年纪也不大,二十多岁。

笑眯眯叫他,“原哥,我们走吧。”

原渚出来的时候,胖子被负责人留了下来,门合拢前,负责人正与他一同举杯,大概是在庆祝胖子退休。

助手开车,送他回到地面。

在从地下通道驶出后,原渚看了一下他通讯器,上面的时间仍然是7月3日,但恢复网络后立刻就弹出一条待确认信息,‘本地时间与网络数据不同,是否进行数据矫正?’

他点击确认。

6月3日瞬间跳成了7月12日。

这说明他刚才去的地方,有时间扭曲现象。可能是某种安全屏障的副作用。

助手笑了笑,“原哥,里面的时间过得比较快。以后你会习惯的。不过你做中转站的话,很少会到这边来。主要是负责找货源和货物中转的。”

他含糊地应声。

助手一脸好奇,“原哥,你好像对我们干的活接受得很快。”

“生意嘛。”原渚不动声色,“这倒是让我心中多了些希望,我妹妹或者有救了。”

助手笑起来,“只要赚够钱,当然有救。”

助手送他回停车的地方,告诉他下次开工在三天后,地点则会由负责人直接发到他的通讯器上,就离开了。

助手知道的信息要比他这个所谓的管事多得多,与其说是助手,不如说是负责人放在他身边的眼睛。

原渚上车、启动、回家。

一气呵成。

一直到打开家门,走进去,反手关上门,他才虚脱似地伸手去扶墙。

那种内腑翻天覆地的感觉,令他眩晕,胃中一阵阵地翻涌。

脑内传来‘嘀嘀嘀’的声音。

“行动已于三十分钟前开始,预计一分钟后由帝星出发的特别行动组将会对目标地点进行突袭。请遵守行动守则,在未收到行动成功的通知前,保证自身安全。注意!注意!请保持现状,不要暴露,原地待命。并做好行动失败,随时紧急撤离的准备。考虑到行动保密级别,与行动性质,有本地高级别官员参与的可能。请勿轻信任何本地机构。请注意,任何机构都不可信。不要进出任何本地官方机构,包括但不仅限于医院、社区服务中心、银行、星链站,以及巡警、巡逻车等等,所有官方机构、设施、安全人员都带有人员识别装置,请避免被感应器捕获。依据危险评估,如被捕获,将有被当场击毙的可能。特别提醒,请使用安全通讯装置与频道。”

原渚扶着墙垂头闭着眼睛站了很久。

总感觉还能闻到‘农场’里特有的味道,他胡乱扯掉衣服,踉跄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头,热水扑面而来,仿佛能冲刷掉一切。

终于缓和了一些之后,他胡乱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给孟歧川发了条消息,“在哪里?”

等回信的间隙,从保险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背包,里面是他需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其实只有两把枪而已。

“今天出分数。我在学校查分。”孟歧川的信息回过来。

原渚走得太久,她考试已经考完二天了。

“我在家里收拾东西,你有什么需要带走?”

孟歧川回得很迟,也很简短,“没有”。

原渚背上包,门在房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几年地方。

孟歧川来了之后,这个冷清而枯燥的空间多了很多的摆件与色彩。

现在茶几上还有她没吃完的小面包,花色发卡放在门边鞋柜上,兔子拖鞋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看得出它的主人出门的时候,走得很匆忙。外套随便丢在客厅里。他几天不在,房间就显得有些凌乱。

到处都是她生活的痕迹。

所有这些痕迹也将和这个偏远星球上的一切一样,被抛在脑后。

但没关系,两人会在别处重建这样的生活。

人生还有很长。

原渚深吸了一口气,将通讯器在门关处碾碎,把从保险柜拿出来的个人终端戴上。用终端给孟歧川发了自己的新ID后,关上门离开。

下楼后他没有开自己那辆车,而是随便骑走了一辆路边的摩托车。

一路并没有太高速行驶,车子挤在车流中,随波逐流并不起眼。

进主道之后,他打开自动驾驶模式,抽空用个人终端给孟歧川发了条消息,“我在观光塔等你。”

到了七月,天气立刻炎热起来。

路上行人衣着清凉。

原渚到观光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把摩托车停在四条街之外的小巷,背着包步行过来。

牛仔裤、兜帽衫,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

三十多分钟后,他到达了观光塔。

塔下的广场人很多,碧空下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嬉闹。

原渚走到离观光塔电梯最近的条椅上坐下。

等人的间隙想到孟歧川可能会饿,去买了两个面包,敷衍了些,但只是暂时的。回来的路上的,看到有卖发卡的小摊贩,想到她落在家里的那个,停下买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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