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圣令那一刻郭濂差点喜极而泣。
陛下要派人前来收缴兵权,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受楼喻桎梏了?!
庆王府没了兵,就像老虎没了牙,再凶狠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朝廷的将军到了庆州见庆州如今境况难道不会向朝廷汇报吗?
太好了太好了!
他迅速召集府衙一众官吏清清嗓子道:“京城传令,韩昀将军不日将抵达庆州府,届时尔等随我一同出城迎接。”
众官吏:???
他们茫然看着郭濂,眼中写满不知所措。
郭濂沉下脸,“怎么,有朝廷将领来接管庆州军权,诸位不高兴?”
他本以为这些人压抑日久,跟自己同样不满楼喻,听到消息一定欢喜至极未料眼前的场景让他心头发冷。
他逼视众人怒问:“你们在楼喻面前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郭大人容下官提醒您一句令郎还在世子手里呢。”一官吏忍不住说道。
其余官吏也附和点头。
司农官和司工官最为冷漠,因职业特殊性他二人亲自参与过农业计划和新城建设对庆州城未来的发展很是期待。
本来还热情洋溢,结果听到这个“噩耗”不由遍体生寒。
若是世子殿下再无实权那这些计划还怎么实施下去?
郭濂厌恶世子朝廷将领忌惮世子,肯定不会同意世子的一切谋划。
一想到庆州又要恢复以前,两人悲从中来。
郭濂冷冷道:“你们难道忘了,朝廷遣将来庆,正是因为庆王军权已被收缴,楼喻还有什么能耐反抗?”
况且,朝廷来人了,他身为知府,不可能不去迎接吧?
他的行为是合乎情理的,无人能够置喙。
只要他笼络住韩昀,还怕搜不出一个大活人?
郭濂又敲打众人几句,才满脸阴沉地宣布散会。
司农和司工并肩而行,双双低叹。
说句实在话,他们以前虽恼恨楼喻作风强硬,但亲眼见证庆州变化后,他们对楼喻的观感已渐渐发生改变。
“沈兄,可还记得咱们为官前的青云壮志?”司工官轻叹一声。
沈鸿哂笑:“怎会不记得?吕兄有何见教,不妨说说看。”
“见教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我最想看到的。”
吕攸走出府衙,同沈鸿缓步前往街市。
如今的庆州城,已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庆州城了。
自世子执掌大权后,城中不论男女,皆可出城寻到活计。
因世子从不拖欠工钱,老百姓干几个月,便能有不少结余。
百姓手中有余钱,又带动了商铺摊贩的繁荣。
从外地而来的行商也越来越多。
庆州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场景。
他们想要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番盛世宏图吗?
可眼下,朝廷派人来接手庆州,世子大权旁落,如今尚未归庆,也不知日后庆州会如何。
怎能不叹一句壮志未酬呢?
数日后,韩昀驾马至庆州。
郭濂率官来迎。
正值夕阳西下,韩昀逆光骑在马上,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模糊觉得此人生得英武不凡,不愧是京城来的将军。
郭濂拱手道:“韩将军一路辛苦,本官已备好酒菜,为将军接风洗尘。”
“有劳郭大人。”
二人寒暄几句,韩昀下了马,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他生得寻常,身材健硕,跟普通武将没什么两样。
郭濂笑道:“不知将军可有印信?”
韩昀利落掏出委任状等证明身份之物,郭濂只是粗略扫过,没有看出不对,立刻还给韩昀。
不过他很好奇,怎么堂堂一个将军,身边一个亲卫都没有?
许是这位韩将军喜欢独来独往吧。
郭濂的心思一闪而过,便专心同韩昀搞好关系。
韩昀来自京城,自恃高人一等,眼底带着几分蔑意,基本都是郭濂在讲话,他只是偶尔应付一声。
久而久之,郭濂脸上也挂不住。
他可是一州知府,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个韩昀什么意思?
若非还要跟他合作,郭濂才不会受他鸟气。
他不禁将韩昀跟楼喻做对比,突然觉得楼喻虽然强势,但从不会瞧不起人。
“不知韩将军何时与庆王府兵统领对接?”郭濂问。
韩昀问:“郭大人有何见教?”
“韩将军有所不知,”郭濂面色沉郁道,“庆王府兵如今”
“大人!府外有人送了一样东西过来!”门外忽有衙役急步而来。
郭濂心头一跳,颤声道:“呈上来。”
这是一个木匣。
郭濂小心打开,呼吸瞬间滞住。
木匣里头放着一支发簪和一绺头发。
发簪是郭棠的,头发肯定也是郭棠的!
这是什么意思?楼喻的人是在威胁他吗!
都这个时候了,威胁他有意思?
难不成他们还能忤逆圣意,阻碍韩昀收缴兵权不成?
韩昀捏着酒杯,问:“郭大人怎么不说了?庆王府兵如何?”
郭濂合上木匣,哈哈一笑:“我只是觉得,庆王府兵惫懒多年,实在没什么战斗力,以后还需韩将军您劳心费神。”
“无妨。”韩昀放下酒杯,扫视一周,“怎么不见府兵统领?”
吕攸接话:“估计在营中睡大觉呢!”
“韩将军一路风尘,眼下天色也黑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去造访庆王府罢?”沈鸿提议道。
掌管府兵的符牌在庆王手中,要想收编府兵,韩昀必定要拿到符牌。
只是天色已黑,只能等明日了。
韩昀颔首应下。
当晚,他应邀宿在郭府。
半夜时分,忽听门外有响动,韩昀立刻起身,出门来到廊下。
云雾遮月,只隐约看到一团纸被扔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回屋点燃蜡烛翻开。
上头写道:庆王府兵营有异,将军慎重。
韩昀轻嗤一声,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翌日,郭濂亲自陪同韩昀来到庆王府。
庆王已经“病愈”,在正厅接见了他们。
他容貌憔悴,面色微苦,低叹道:“韩将军的来意本王知道了。”
韩昀面无表情:“圣上命下官收缴符牌,还望王爷配合一二。”
庆王苦笑:“世子尚在京城,本王又怎会拒绝?”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铁制的符牌,递到韩昀面前。
竟早就准备好了!
郭濂有些惊讶,庆王就这么轻易上交军权了?
一切似乎来得太过容易。
他仔细打量庆王的神色,见他眸中苦涩担忧不似作假,便稍稍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庆王不过一个草包,厉害的只是楼喻。
眼下楼喻被困京城,庆王府没了主心骨,庆王又担心爱子性命,不得已拿出符牌,完全合情合理。
郭濂压下一丝疑虑,笑道:“恭喜韩将军。”
韩昀郑重接过符牌,对庆王道:“叨扰王爷,还请见谅。下官告辞。”
拿到符牌,便可号令府兵。
韩昀一点也不耽搁,径直前往府兵营。
“韩将军,不知昨夜睡得可好?”郭濂跟随他左右,别有深意地问。
韩昀淡淡瞥他一眼,面色傲慢:“还行。”
“那就好那就好。”
郭濂皱眉沉思,韩昀到底有没有看到字条上的提醒?
二人行至府兵营,门口连个站岗的都没有。
郭濂呵呵,装得还挺像。
装得再像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收编?
只是昨日已被警告,他眼下不能吐露太多,但愿韩昀不会被假象蒙骗。
韩昀忽道:“我奉命离京前,曾受上官交待,庆州府之前上表朝廷,说遭受不少流匪袭击,为护城池,想要朝廷增派兵力,是不是?”
郭濂眼睛一亮:“是啊!朝廷让我等自行募兵,如今庆州府兵力大胜从前。”
他说得委婉,但只要脑子不笨,就能发现其中暗示。
郭濂仔细观察韩昀,见他面容渐沉,不由暗喜。
等楼喻返回庆州,手中再无一兵一卒,看他还怎么嚣张!
二人踏入府兵营。
营中萧索沉寂,时不时出现几个小卒,偷偷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韩昀召来小卒,道:“叫你们统领来见我。”
小卒:“你是谁?找咱们统领做什么?”
韩昀:“本将军奉圣上之命,前来整编庆王府兵,去往宜州剿匪!”
皇帝确实说过,若附近有流匪之类的,可以借剿匪之名,将府兵带出府城。
刚开始收编,府兵定然不会听话,可若是一同参与战斗,剿灭匪患后呢?
有了同袍之谊,不怕府兵不归心。
作为官场上的老狐狸,郭濂能够清晰地领会圣上的意图。
他觉得此举甚妙!
这些府兵眼下是对楼喻忠心耿耿,可一旦被带出府城去剿匪,如何还能听楼喻之令与朝廷对抗?
楼喻是真的要完了!
郭濂眼中喜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小卒闻言大惊,奔跑着去找统领,鞋子掉了都不顾。
“韩将军当真要带府兵哦不,要率兵去宜州剿匪?”
韩昀面色冷淡:“郭大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宜州有匪,身为朝廷将士,难道不该前去剿灭?”
“哈哈哈哈,该,确实该!”
郭濂拱拱手,“望将军旗开得胜!”
也希望楼喻回庆后再也嚣张不了!
韩昀没再理会他。
片刻后,李树一脸颓丧地过来,见到韩昀也不行礼,只掀着眼皮问:“找我什么事?”
韩昀废话不多说,直接亮出符牌。
李树“哦”了一声,“府兵都在营中,你自己召集,我先回去睡了。”
“你也是府兵一员,必须听我号令。”韩昀冷冷道。
李树挠挠头,一脸郁色:“行吧。”
不多时,府兵们稀稀拉拉地走过来,连个正经的队形都没有。
三千人挤满了营中空地。
韩昀问:“兵都在这儿了?”
李树打着哈欠点头:“都在这儿了,您若不信,自己点个数。”
话音刚落,韩昀突然发动攻击,拳风直逼李树面门。
李树下意识格挡,招式精练有力,与方才颓唐的统领判若两人!
他大惊失色,上当了!
果然,韩昀试出他武功后,便立刻收手,冷笑道:
“别在本将军面前唱戏了,你真当圣上不知庆王异心?有多少兵全都给老子拎出来,否则本将军立刻禀明圣上,届时定你个谋逆大罪,你能承担得起吗!”
郭濂见状,简直喜不自胜。
圣上竟有如此谋断,怪不得这次会降下这般雷霆之威!
这位韩将军虽性情孤傲,但办起事来当真干净利落!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若非场合不对,郭濂恨不得鼓掌喝彩。
只要韩昀将楼喻的兵全都带出去,届时楼喻回庆,焉能再与他抗衡?!
李树被戳穿,又被韩昀用谋逆罪威胁,颓然叹气后,只能心灰意冷地召集所有府兵。
加起来竟有上万人!
韩昀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预料。
郭濂看在眼里,不由更加激动。
没了府兵的楼喻,就是一只拔了牙的纸老虎,再也没资格与他掰腕子!
沉浸兴奋中的他,压根没注意李树与韩昀短暂的对视交流。
府兵已被收编,还剩下驻守城楼的一千士卒。
如今的驻军统领是庆王府的人,何大舟是副统领。
郭濂寻思着,何大舟本就是朝廷的人,迫不得已才被楼喻收服。
听说他当时很有骨气,就是不愿跟着楼喻,后来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才不情不愿地听命楼喻。
郭濂觉得何大舟同自己一样,都是被楼喻威胁,不得已为楼喻办事。
若是他说服何大舟倒戈,那庆州府将再次回到他手上。
他可以趁楼喻回来之前,命令何大舟用驻军控制庆王府。
找不到郭棠藏身之地又如何?只要庆王和庆王妃在手,不怕楼喻不从。
郭濂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遂让心腹去见何大舟。
何大舟正坐在值房里,听心腹手下汇报韩昀收兵一事。
他细细擦拭着刀身,垂首沉默不语。
手下道:“统领,眼下庆王被收兵权,世子又远在京城,庆州府恐怕真的要变天了。”
何大舟收刀入鞘,依旧不作声。
手下急了,“统领,您表个态啊,咱们兄弟心里头都慌得很。”
何大舟:“慌什么?”
“以后咱们恐怕又要归朝廷管了。”
何大舟板着一张脸:“怎么,你不想被朝廷管?”
手下也知有些话不能明说。
他哀叹一声:“统领,咱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您心里头也门儿清。郭知府什么样儿,世子殿下什么品性,庆州城里的老百姓瞧得清楚,谁都不是瞎子。”
自从新城建设,世子从城中招收大批工匠及女工做活。
有了活做,就有钱拿,有钱拿,这日子就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
他家婆娘如今在工地给人做饭,一天就能赚二十文!
搁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一天二十文,一个月六百文,一年就有七贯钱还多!
就因为这,他家婆娘的嗓门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何大舟沉声道:“藩王被收兵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手下还欲开口,忽然有人来寻何大舟。
“何副统领,知府大人有请。”
何大舟和心腹对视一眼,这位郭知府还真是心急。
他面无表情:“何某还要守门,暂时不便离职。”
信使道:“何统领如今屈居副位,难道真的甘心?”
何大舟神色微变,跨前一步:“走罢。”
他缀在信使身后,皱眉思索眼下庆州局势。
世子被困京城,皇帝派遣韩昀收回兵权,庆王府孤岛一座,郭濂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郭濂找他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用金钱或高位诱惑他,让他带兵包围庆王府,待世子回城,用庆王府威胁世子。
这是一招阳谋,可对庆王府来说,避无可避。
到目前为止,这件事的逻辑完全没有漏洞,看起来庆王和世子的确大势已去。
但
何大舟依旧心存疑虑。
凭他的观察和了解,这位年少有为的世子殿下,是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如今这地步的。
何大舟有理由怀疑,楼喻一定留有后招。
可他竟猜不透楼喻的后招是什么。
难道当真就此败了?
他穿行在街市上,目光所及处,商铺摊贩前人流如织,人人脸上挂着笑容,身上穿着新衣。
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打闹声,不绝于耳。
已全然不见去年的萧索。
他想起心腹说的那些话,一种莫名的酸涩充斥心间。
庆州有今日,是庆王世子耗费无数心血建设出来的。
如果庆州真的回到郭濂手中,这些景象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至郭府,何大舟面见郭濂。
郭濂开门见山:“何统领,眼下府兵已被收编,你有何打算?”
“郭大人的意思是?”何大舟平静问道。
郭濂凝视着他:“当初楼喻害你,让你成为俘虏,只能乖乖听其号令,连统领之职都丢了,像狗一样卑微。你真的没有不甘心?”
“成王败寇而已。”何大舟垂眸,双拳悄然紧握。
郭濂将他神态动作瞧在眼里,心中一松,看来何大舟确实心有怨气。
“说得好啊,成王败寇,你倒是瞧瞧,如今谁能成王,谁是败寇?”
何大舟沉默不语。
“何统领,你不要忘了,你和我都是吃朝廷饭的!你乃朝廷驻军统领,之前被迫无奈也就罢了,缘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郭濂厉声喝问:“眼下形势大好,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当真被楼喻迷了心,连忠义二字都忘了?!”
“我没忘!”何大舟怒红双眼,“我从来都没忘!”
他是将士,他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是大盛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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