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初刻,天色方亮,定柔习惯地自然醒了,起身掀开帐子,发觉晚苏和衣眠在在美人榻上,走出外厅又见早芛和一个丫头睡在临时的板床上,她心中不忍,悄声脱下寝衣,从紫檀柜子拿出一套衫子换上,迈步出门槛,披发立在廊下。

清晨的空气弥漫着湿润的雾霭,院中一棵高大遮天的樟树哒哒滴着露水,昨夜来时天已大黑没瞧的分明,只见院子不大不小,蜿蜒着一条石砌小路直通月洞门,圃中或翠竹葱葱或芭蕉郁郁,汝窑花盆里名贵花卉姹紫嫣红,别具一格的雅致。

四下空无一人,东屋也紧闭着门,她想着家里的人许是都起得晚,在妙真观这个时辰师傅她们早就洗漱完了,准备早课。伸臂活动了几下腰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依着在妙真观的规矩,心中念:“平心静气,吐纳呼吸,自如化境,一元两仪。”

站了一会儿,到盆架上拿起铜盆到外头寻摸半天没找到水,只好放回,见院中零散着落叶,角落放着一把竹枝扫帚,拿起来扫了一遍。

西边厢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嬷嬷披衣打着哈欠,见到她拿着扫帚“呀”惊了一跳,急忙到南屋里叫人,只听里头传出几声耳光响,责骂的声音:“睡得死猪一般!姑娘起来了都不知道!”

然后,三个丫鬟噙着泪趿鞋奔出来,衣带都没来得及系,“姑娘快进屋,这会子空气凉,别风寒了。”一个夺过扫帚,两个一左一右半搀扶半拉扯着她进了屋,那嬷嬷又到旁边耳房敲门:“绛芬,青萍,快起来了!伏侍姑娘盥洗。”

三个丫鬟脸上布着巴掌印,定柔心下难受,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会受罚,你们不用这样紧张我的,我没那般娇贵。”

三个丫鬟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嬷嬷又进来,衣服已经穿好,恭敬地说:“姑娘跟她们道歉做什么,姑娘是千金之身,她们是卖身进来的宦卑,终生为奴籍,便是拿鞭子抽死她们也无妨,姑娘高兴便是她们的福分。”

定柔听的目瞪口呆,俗世的人怎么这样!她自小耳濡目染玄妙无上正真以和为大本,宽容,悲悯,与一切天地生灵和谐相处,守清朴,恶显达,怎地到了这里人命轻贱如草芥?怪道妙清师姑说浊世险恶,人心腥臭,原是一点没错。

她想,这些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守护好我自己的内心便好。

洗漱罢,本来想自己梳发,丫鬟却拿起了梳篦,她怕她们又挨罚只好任其为之,那丫鬟梳的小心翼翼,定柔完全不习惯,还照着昨天母亲梳的样式梳了个垂髻,簪了几个绢花和素簪,又要给她戴腕饰,定柔连忙摆手:“我不戴,太累赘了。”戴上什么都做不了了。

嬷嬷说早饭到拢翠院用,四夫人也刚起,在院中发对牌支出,请姑娘稍等一会儿。

定柔点点头,起身到院外散步,走出了月洞门,仰头见上端一个石砌小匾写着“探芳拾蕊”四字,两个丫鬟跟着一路到了拢翠院,也不远,就在隔壁,中间一截蔷薇花蒲的围墙,穿过穿堂,见月洞门上的石匾是“拢翠还春”,正是当年出生的地方。

果然满满站了一院子奴仆,记忆中那颗沙梨树苗已长到了屋檐一般高,硕硕挂着青涩的果子,母亲坐在堂屋门前的太师椅上,阶下跪着三五个小厮,正扇着自己耳光,母亲表情肃正,嘴里说着训斥的话,定柔在月洞门外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两个丫鬟只顾院里的动静,恍了个神没注意,姑娘一眨眼竟不见了。

定柔沿着花径小路漫着步,见到有人经过便问厨房在哪儿,大多婆子和丫鬟俱不认识她,颇觉猜测,只道慕容府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院,每院有二十个跨院,有各自的厨房,被指引着找到了西院厨房,烟炊从里头冒出,抬步走进,十几个婆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众人一见到她纷纷张大了嘴。“姑娘是?”

她被盯的脸上发烫,道:“我是慕容十一,可需要帮什么忙?烧饭做菜我皆会的。”

一个婆子吓得急摆手:“可不敢,折煞小的们了,姑娘快回去吧,这里油烟大,想吃什么只管让丫头来报便是。”

定柔又问:“早饭都预备好了?你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另一个婆子心想这孩子许是饿坏了,急忙掀开一层笼屉:“刚蒸出来的馅包子,那边还有紫薯山药糕、小米蒸糕、白糖松糕、洋槐花糕、海棠酥粥、肉糜羹、云吞、糯米饭,小菜也做出来了,姑娘现在用些吗?小的给您送房里去。”

定柔想到与其跟他们在一起吃的别别扭扭,不如在这里先用了,于是说:“也好,可有素馅的包子?我要一碗云吞一个素包子和两块小米糕,两个素小菜,麻烦了。”说着便找了个菜案边的木墩坐了下来,婆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姑姑娘要在这里用?”定柔点点头,婆子们诚惶诚恐,七手八脚地盛舀,端到跟前,定柔说了句:“谢谢阿婆!”拿起勺子,一边吹着热气吃了起来,云吞是鳜鱼鲜笋馅的,汤里又放了新鲜的竹荪,知道她不食五荤特加了茴香叶,味道不错,另一个油盐炒枸杞芽,椒油拌木耳,阿婆又端来两个小碟子,盛着酱黄花菜和酽酽的酱鹅丝,“姑娘尝尝这个,小的家里秘方做的。”

她依着尝了,礼貌地点头称赞,又说谢谢,自小被师姑教养,进食和做事都很快,小小嘴鼓鼓地,细致轻快地咀嚼着东西,婆子们看在眼里,只觉像刚长了乳牙的小兽一口口吞咬着,委实可爱。

定柔很快饱了,打了个饱嗝,起身到缸子里舀水,婆子们这才知道她要洗刷碗碟,慌忙上来拦,定柔手快,已经洗了,咧唇对那个婆子一笑:“阿婆我来,不劳麻烦。”又舀水冲了一遍,搁回原处。然后对众人颔首一下:“阿婆忙着,定柔告退。”说罢,提着裙子抬步出了门槛。

婆子们围在门口久久望着那个娇巧的背影,直如做梦一般,待消失了半晌还未回过神。

一个啧啧赞叹:“好和气的人儿,我老婆子来慕容府做了十几年,还未见过对我们这样恭敬的,好似完全不把咱们当奴仆。”

另一个也道:“虽说七姑娘也对下边的人和气,可那眼神都看得出,是带着傲气的,不像这位十一姑娘,好似拿我们当长辈。”

又一个道:“咱们老爷当真有福气!生了个赛天仙的七姑娘,又生了个织女下凡似的十一姑娘,个顶个的美,我这老婆子瞧着都动心,莫说是男人。”

一个问“你们瞧着她俩谁更美?”一个说:“不分伯仲吧。”

一个说:“我还是觉得七姑娘更惊艳些,十一姑娘还小,脸上都是稚气,像刚结出来的杏子,七姑娘风情万种,像熟透的蜜桃。”

“应是各有千秋,没得比较,七姑娘国色天香,十一姑娘长得甜,又带着股子小巧柔静的韵味。”

“你们刚才没凑近了端详,我站的最近,可看的仔细了,细琢磨下来,七姑娘耳朵有点小,还是十一姑娘更耐看些,长得精致极了,你们没瞧见,那手和指甲都美的!”

拢翠院堂屋,两个丫鬟跪在当下啜泣,温氏坐在上首,喝着一盏茶,眼角透着凌厉。

一个妇人进来报:“找到了,夫人料事如神,果然去了厨房,在那儿用了饭,这会儿在园子里散步,奴婢已唤了青萍和晚苏跟着。”

温氏重重撂下茶盏,两个丫鬟吓得直发抖,温氏又训斥了两句,令她们退下,叹息道:“这孩子如此不省心,半点也没有官小姐的做派,偏我又不好说她,上次也是,那天端阳节我们在路上,宿在驿馆里,原想着赶路辛苦让她多休息会儿,谁想我早起去客房看她,门竟是一推就开了,屋子里没人,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我吓出一身冷汗,康儿骑马将那个镇子跑了个遍,没寻到人影,险些要惊动官府,这时候她从驿馆厨房出来了,说是闻到了粽子香,帮人家包粽子去了。我恨死那个叫妙清的姑子了,我看明白了,就是她把我女儿教成了这样,都成半傻子了,好好的千金给我当成农户女养,家里每年捎去银两就是让她们雇了奴仆伺候我儿的,她们倒好,把我儿当下人使唤!妙云倒是个懂事理的,也大气,那妙清一脸刻薄相,这些年还不知怎么苛待我儿的!想想心都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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