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周遭突然变化的环境,令少年冷峭的目光里全部是猜忌与警惕。

他动了动自己的腿,酸胀,刺痛,疼到让人想将两腿截断。

他已经接连好几天这样了,没有钱买药,只能自己照着之前宫里的老大夫给开的方子,出门采药,原本今日运气不算差,找到了几株能用的,路上却遇到一群不知来路的人,冲出来与他理论,非说他是凶手,拳脚相对。

他尚未解释清楚便晕倒在地。

去年秋猎时被人有意“误伤”的两条腿,已经许久未得医治,腿伤加重,最近时常疼昏过去。他本以为这次晕过去,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条了,却没想到……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容渟忍着疼想下床,可只是一个简单想起身的动作,就让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青筋暴起。

竟然……比他出门寻药时还要更疼。

稍稍一动,骨缝里便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啃噬,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分黯色,藏着浓沉的恨意。

……

姜娆废了好大功夫才追上她弟弟。

好在得益于她梦里先知,她派出去抓凶手的下人回来得恰到好处,押着凶手回到了府里,送去给姜四爷审问。

真相大白。

姜慎行的自我认知瞬间从捉贼小能手变成了血口喷人的小蠢蛋。

小家伙异常难堪,头都抬不起来了,想把自己埋进雪里不肯见人。

安抚好弟弟,姜娆才回到自己院里,正巧遇上去洗荷包的丫鬟回来。

那荷包里还有一块玉符,看上去像它的主人所珍视的东西,姜娆小心将那玉符收好,让丫鬟将荷包晾起来。

想着少年苍白病弱的脸庞和他那消瘦到比宣纸还单薄的身材,她又唤了个丫鬟过来。

少年那时手里拿着的那种草药,虽然不能给马食用,可若是给人吃了却没什么事。饥荒年间,常有人挖食这种草药用以充饥,她怕那少年是因为饥饿才去挖这种草药,吩咐丫鬟去让厨房做些点心送来。

做完这些,从醒来时就开始起伏不定的心绪总算略微平定了下来。

她心想着,事情已经开始朝着与梦境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结果应该……会变得不一样吧。

身后,屋内忽然一声响动。

姜娆回身推门而入,正巧与少年四目相对。

本该在榻上躺着的人,这会儿一手吃力扶住榻边,半屈着右腿膝盖,正以一种十分艰难的姿势,跪在榻边。

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如有利钩。

一如梦境中那样,牢牢锁在她身上,暴戾的情绪藏在瞳仁深处暗涌。

只是比梦里少了恨意,多了警戒与防备。

他就像那种深夜窝藏在草丛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既警惕着行人,又嘶嘶的吐着信子,残忍、凶暴、蓄势待发,随时都能杀人。

姜娆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怎么就招惹上了他?

可想到梦境中最后的种种,她却只能勉强撑起笑意来,先解释清今天的事,“今天的事、是个误会。我弟弟误会了你是害我们爹爹坠马的凶手,才会和你起了争执。”

笑容是苦的,平日里糯糯的嗓子,这会儿也因为惊吓,沙沙的变了调子。

“今日这事,是我们误会了你,对你不住,该补偿你。”

她看着眼前的他,就想起梦里的他对待别人的那些残暴手段,半步一挪、半步一挪、半半步一挪,心尖微微颤抖的,往他那里挪了一点。

少年闭了闭眸,既然站不起来,索性席地坐下,并没有理会她。

只是身上那种嗜血的气息稍稍有所收敛。

这并不能让姜娆放下心来,她还是碎着步子挪啊挪,悄无声息地挪到了离着少年两步远的位置,停。

梦境中,那个阴鸷可怕的男人,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厌恶至极的态度。

姜娆挺有眼力见儿的,怕离他太近惹他不快,没有继续往他身边靠近,停在两步远的位置,偷偷扫了两眼他的腿。

刚才那声动静,像是他从榻上摔下来了。

他倚着东西才能勉强站立,根本无法靠自己站起身来。

看来梦里也不是她伤了他的腿,遇到她之前,他的腿就有问题了。

姜娆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怜悯。

她见过他在梦里受困于轮椅时的孱弱与疯态。

却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受了伤。

十四五岁,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的腿……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见少年嘴唇有些泛白,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旁边。

“给你喝。”她道。

少年却连动都没动,甚至目光都不曾移向那水杯分毫。

姜娆不懂他为什么不拿,明明他看上去渴得要命。

这时,去厨房的丫鬟送了点心进来。

被做成十二生肖形状的点心整整齐齐地码在琉璃做的八角食盒内,香甜的气味诱人。

姜娆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可真等到她把点心放到他面前了,他却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漂亮寡情的面庞,像一位天上的少年仙君,缺少七情六欲。

姜娆抖了抖犹在发怵的胆子,捏了只十二生肖里的小兔出来,“你要吃吗?”

一边往他面前递了递,动作和神情都十分的小心翼翼。

她的五指匀停白净,纤细的指尖捻在那只小兔子的肚子上,使得小兔子的肚子微微陷了进去。

糯米做的点心白润绵软,里头的豆沙还热着,味道香甜勾人。

少年瞳仁闪动了一下,后槽牙咬紧,似在隐忍,僵持片刻后,修长的手指才微微抬了抬。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姜娆立马把握住机会,把点心迅速塞到了他的手心,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等着他吃。

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却是手里的点心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先递给了姜娆,“你先吃。”

他的声线比起他的同龄人来要哑上许多,低低的,很沉稳,只是听上去有些虚弱。

姜娆愣了愣。分给她吃?这么好心?

可他看她的目光也没多友善啊。

转瞬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

试毒。

“……”

怪不得水也不喝。

这防心也太重了吧。

姜娆低下头,神色闷闷地咬了一口点心。

咀嚼的时候头垂得很低,填满了点心的两腮鼓鼓,看上去像糯米团子一样的软。

被怀疑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甚至让她心里有些恼火。

没等他发话,她气咻咻的,主动伸手捞过身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完。

她往下咽着点心,仰着小巧的下巴,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颇有“你看看你看看我还活着吧”的意思。

水杏眼湿漉漉,仿佛会说话,生着怨气。

即使她没出声,都叫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哼”的一声。

点心,没毒。

水,也没毒。

容渟眼睛里依旧没有温度。

他将那半块点心捻在长指间,慢条斯理的。

即使他现在饿得发狂,眼里却没有显出半点的迫切。

有些东西虽然看上去诱人,却会要人的命。

宫闱深,人心毒。

他从小就知道,要么忍受饥饿,要么迎接失败与死亡。

若不是知道,他岂会苟活到现在。

一直看着她全部咽下了点心,他才缓慢抬手,试探地轻咬了一下。

……

一盒点心用完,容渟总共吃了不过四个半块,其余的都进了姜娆的肚子。

他的脸上始终像笼着寒霜一般,没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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