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仁七年秋,明帝携贵妃黄氏南巡,世人皆知黄贵妃乃天子救命恩人,贤良淑德,医术过人,柳州大灾,黄贵妃纡尊降贵,亲自治灾救人,造福一方。是为百姓津津乐道。皇上待贵妃厚爱有加,且盛宠不断,诞有二子,稳固后宫。
同年秋,天干物燥,夤夜时分,宫人休眠,皇宫庄严肃静,犹如猛兽蛰伏。忽而宫廷一角隐隐冒着火光,这处实在偏僻人少,等人赶来救火之时,早已烧得断壁残垣,面目全非。
冷宫走水,废后柴氏困于罪悟殿,葬身火海,时年二十有二。
废后身故的折子十日后到达明帝手中,张德海见皇上翻折子的手一颤,竟是一个没拿稳,掉在了桌案上。饶是一贯见过大风大浪的张大监也忍不住窥探龙颜,第一次见着陛下这般惶遽无措。
六日后,明帝不眠不休,顶着绵绵秋雨快马加鞭到达京城,没来得及向太皇太后请安,便长驱直入赶到一片废墟中的罪悟殿。
半月过去,没有他的命令,这处还是被烧毁时的模样,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黛青残垣,在绵绵细雨的洗涤下,晕染着一层朦胧烟雾。赵循立在原处寂然不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阴翳沉郁,良久,这才闭上了眼。
邢部陈大人在明帝身后禀告,“禀陛下,废后柴氏夜半旧疾复发,不慎打落烛台,导致冷宫走水,并无旁人加害。”
赵循衣袍下的手紧握成拳,下颌紧紧绷做一道狠戾的弧度,良久,才终是泄了气一般,声音干哑疲惫,却又不容置喙,“传朕口谕,贤妃失职,有负朕所托,贬斥庶人...”
旨意一下,众人纷纷坐不住了,凑热闹的有,看好戏的有,不过大多妃嫔终是出了一口恶气。
赵循看过她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手腕上那枚她曾经取不下来的合欢镯,在她焦黑如枯枝般的腕子上虚虚挂着,狠狠的刺痛着他的双眼,赵循走近,手腕轻颤,将镯子取了下来,细细擦拭了一番。
他想起了十七岁那年深入鞑靼腹地,他以身犯险,也是一把大火,烧了鞑靼王帐,那一年差点死在了火海里,火舌引在他的身上,那灼烧的剧烈刺痛,哪怕是身经百战,受伤无数的他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柴旭妍那么娇气一个人,她该有多疼...
赵循在生前废后的长春宫枯坐了一日,柴氏搬离长春宫已有三个月,不知为何,却还能嗅到她身上安抚人心的香味,他早知他们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却从没想过她死了,这竟不是他想要的。
赵循巡视一番,长春宫的东西还是原封未动,她歇过的红木花鸟纹摇椅,她的鎏金刻九凤西洋梳妆镜,还有书案上他亲自绘制的玉兰汝窑花瓶...
他大概有些累了,只想好好歇一歇,赵循半躺在摇椅上,浅浅的入了眠...
他梦见了柴旭妍,八岁的柴旭妍,也是最令他厌恶的柴旭妍。
“我要告诉姑姑,你杀了人!”小姑娘穿着苏绣水烟纱的绸缎夏衫,粉粉嫩嫩,模样讨喜。
他认得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温齐县主,她有皇后姑姑,太子哥哥,权臣祖父,生来便是赢家。
而彼时的他还是个死了母妃,辗转养在几个宫妃手底下的透明皇子,虽然他是主子,却过得并不如意,宫里惯会踩低捧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假面相迎,笑里藏刀,柴旭妍撞见自己杀了一名太监,那个腌臜老太监想要猥/亵他,他只不过是想要自保而已,但这个小姑娘不知全貌,却用她近乎残忍的善良,去给老太监讨了个公道。
十三岁的他,便传出了暴戾阴狠的名声,为了这一口气,他离开了京城,随军前往漠北,戎马六载,挣下一身军功。
往后如走马观花一般,他有了想携手一生的女人,却不得不为权势娶柴旭妍为后。
他合该讨厌这个虚伪又占着他后位的女人才是,不然也不会日复一日的给她下药,让她久病缠身,四年无所出。
但胸腔中细细密密的痛意却告诉他,她真的死了,他亲手将她推向了死地。
不过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只一瞬,赵循又变做了那个冷硬的帝王,他毫不留恋的转身出了长春宫。
废后的丧事只草草了事,还是贵妃同淑妃认为不妥,央了皇帝以县主之尊安排下葬。
不多久,朝臣立新后的折子爬满了御书房的整个御案,就在大家纷纷认为孕有二子的贵妃娘娘于凤位胜券在握,没成想,赵循却充耳不闻,于是乎后位空悬长达三年之久。
往后的三年里,后宫嫔妃也不知皇上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是血气正盛的而立之年,却甚少来后宫,更别提宠幸妃嫔。
只有张德海看出来了,陛下他,只是在温齐县主死后,爱上了她...
直到这一年赵循随太皇太后前往伽蓝寺礼佛,路过南山下的一处陵墓,他知道,柴旭妍以县主之尊葬在了这处,赵循木楞了一会儿,只身前往了陵园。
一个穿着僧服的和尚正在为柴旭妍清扫着陵墓上的杂草。和尚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人前来,对着陵墓遗憾的说道,“县主,桔香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您闻一闻,是不是夏日里泛着微甘的涩?”和尚手捧着一个小瓷瓶,里头是捣碎的香料,香味淡淡袅袅的,很好闻,姑娘家却是很少用这样泛着果味的香料。
“前几日山雨来势汹涌,落魄斋如今真的落魄了...”和尚摇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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