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叆叇山里云青青,水澹澹,行露未晞,峰回路转处,依稀见一人着红衣,行行停停。
不,不止一人。还有一个粉白宫装的小宫女跟在后头:“娘娘,娘娘,您慢些走。”
杨太后闻言停住了脚步,回头笑道:“我原让你继续睡着便是,不必跟着我来,果然支撑不住了罢?”
小宫女执着地摇摇头,到底顾不上仪态了,双手掐着腰,略弓着背,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怎么能让您一个人登山呢?若是一时渴了,连个倒茶水的人都没有,可如何是好?嬷嬷们姐姐们知道了,又要骂我不担事儿了。”
杨太后只得点点头,宽慰道:“那好罢,你慢慢走便是,横竖我在山顶等着你呢。”
小宫女实在是撵不上了,认命地看着她依依远去。
杨太后走远些了,方才低头暗笑:她以为自己就够四肢不勤的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柔弱的。
清风吹花,芳草带露,洇在她裙裾。她穿着的正是上一回皇后所赠的衣料“雁来红”,鹅黄底色,疏疏朗朗地落着茜色羽纹,西洋人效仿上国的风雅,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用来裁成间色裙,确是再合适不过了,配上蜜合色阔摆短罗衫,像是来迟的三春。
竟真有一双蹁跹的蓝色蝴蝶围绕着她,流连不去。
她知道,花色这样清晰好看的蝴蝶也是有人专门选育出来的。
但是,这一刻虚渺的欢乐已经足够使她心满意足了,又何必去参悟太深呢?
峰顶处的天地一线已因为喷薄欲出的日光晕染成了酡红色。她寻了一块平整些的大石头坐下,举起团扇,半掩于额际,静候着日出一刻。
忽然一声呼啸,极远处太阳将升起的地方,一只巨禽俯冲而来,似与朝日共升。
若有人在此刻举目眺远,一定会认为那便是蛮荒远古时的神鸟金乌。
但杨太后认出来了,那是鹰。它们骨子里的桀骜难驯,永远不曾与华美尊贵相容。
她追寻着它盘旋的身影,仰望着它从自己头顶的苍穹掠过,而后回首,看见它停驻在一个男人的肩头。
那正是皇帝。
皇帝也不意她此刻会在这里:“朕以为太后会在寝殿中,为稍后启程养精蓄锐。”
杨太后没有回敬他的揶揄,只定定地望着他肩头的鹰:“养得住么?”
意料之外的质疑,令皇帝不禁略微皱眉:“为何养不住?这是朕亲自训养的。”
杨太后犹是不信:“那可是鹰啊。”
说话间,猛禽的棕褐色眼眸正好转向她,带着十足威慑地盯视,但身体岿然不动,也许是不屑一顾,也许是,对她没有敌意么?
杨太后试探地伸出手,随即便觉掌心一股刺痛。
“啊!”她猛然收回手,用绢子摁住那狰狞的伤口,只是冷汗淋漓而下,似乎摁也摁不住了。
“你!”皇帝也是吃了一惊,一挥手先将罪魁祸首撒了出去,方才道:“好好的招惹它做什么,它都不认得你,怎能不啄你?”
到底是自己养的畜牲惹了事儿,皇帝身边两个跟着的王内侍、苏内侍都预备喂鹰的肉块去了,另遣了个小黄门去召御医,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赶回来的,少不得自己亲力亲为,替这杨氏暂且将血止住。
便要她将绢子拿过来,又嫌太过香了,怕上头沾的脂粉浸进了伤口处,另取出自己的用,结结实实地将手掌包扎妥当。
杨太后早已疼得嘴唇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又羞又恼:可恨这些个尖嘴畜牲,回回欺压自己,就连老皇爷都笑话过她:“叶公好龙,小弥好鹰。”
她委屈得不得了,等皇帝一松开手,立刻又坐回石头上,偏开了脸,只生自己的闷气。
皇帝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了“欲语还休”一词,随即便想,她果然是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刻意为之——当真先帝从前是白疼惜她了,如若不然,自己如今发落她也容易些。
正当此时,接骨科雍御医总算来了,身后还有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匆匆向杨太后及皇帝蹲礼后,又惊呼一声,奔到杨太后跟前:“娘娘,您的手怎么了?”
雍御医原本勤练礼仪,已颇有模有样了,刚眼观鼻鼻观心地跪拜行礼下去,冷不防被她这一声唬得复又抬起头,正撞见杨太后回转过来的面庞。
“受了点儿小伤罢了。劳烦御医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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