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妃疯了十几年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上一次清醒,她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眼睛和她一样生得宝石般的黑亮。

他有个凶兽般的名字叫班哥。百兽之王唯虎独尊。

他不像她美梦里那般平凡而快乐地活着,他回到了永安宫,冷漠地站在她面前。他和她对视,平静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知道他已经意识到她的清醒但他装作不知。他甚至连声“母亲”都没有唤他唤她“赵妃”。

她心想或许他是恨她的恨她将他生下来受苦恨她一厢情愿改变他的命运恨她抛弃了他。

她何尝不恨呢?她也是恨的。

她恨家人将她送进宫里争宠,她恨自己爱上了皇帝她恨皇帝爱她不如她爱他十分之一。

当初寻死婴,未尝没有报复之意。她要皇帝永远记住自己,记住他的蕊娘被人逼死。

说来也是奇怪,她和皇后斗了那么久临到最后她对皇后的恨意反而是最轻的。与其说恨不如说是嫉妒。

她嫉妒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像是永远都不会为皇帝宠爱谁而恼怒皇后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哪怕好几次被她盖过风头皇后也从不着急。

她疯了之后,皇后曾来探望她。

那时她短暂清醒,皇后坐在她床边,柔美的面庞透出几分同情:“只差那么一点,你就能取代我,可惜,你满脑子只有男人和爱情。”

想得到皇帝的爱情,难道有错吗?

她不明白,她想让皇后说清楚,可她不能了,她的神智又开始模糊。

人生最后一次清醒,赵妃坐在门边,殿外颓败的土地重新发出新芽。

春日的暖阳洒进屋里,她静静等着宫人将班哥请来。

她还没有唤过他的名字,没有听他喊一声“母亲”。如今她已经不想要皇帝,也不想要爱情,她只想将她的孩子刻进记忆里,发疯时能够梦见他就好。

赵妃想起宝鸾来,她心中充满愧疚,发疯时她曾伤害过这个孩子,她已经是个废人做不了什么,她希望班哥能够替她抵消一些罪孽,好好照顾宝鸾。

赵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忘了该如何咬字,她声如牛哞般练习班哥的名字:“班班班哥。”

等他来了,她就能这样唤他。

赵妃等啊等,从正午等到日落,派出去的那个宫人终于回来。

宫人没有带来班哥,带来的是一个宦官。

这个宦官,是太上皇的人。他手里端了一碗汤药。

宦官道:“赵娘子,谢恩吧。”

赵妃死了,死在上巳节后第三天的春夜里。

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宫宴依旧热闹,人们照常为春日的新诗而狂欢。

无人为一个宫妃的逝去而悲伤,他们甚至不记得赵妃是谁。

礼部忙于太子大婚的事,无瑕为一个失宠的宫妃大办丧事。但丧事还是要办的,一切从简即可。

赵妃停棺于朝阳殿三天,前来祭拜的人寥寥无几。

赵阔在棺前洒了几滴老泪,眼泪尚未擦干净,转头问起班哥近来功课学得如何。

班哥冷淡瞥了赵阔一眼。

赵阔原本没觉得有什么,被班哥冷漠的目光一探,莫名有些心虚。但他仍觉得班哥不该为蕊娘的死太过伤心。

蕊娘早该死了,她不人不鬼地活着,折磨自己折磨赵家人,如今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解脱了,赵家也解脱了。

从蕊娘出事那年起,这个女儿在赵阔心里就已经死了。他以为她会早早地死去,却没想到皇后竟然能容许蕊娘在朝阳殿活这么多年。他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猜不透太上皇的心思,现在就连便宜外孙的心思也猜不透。

赵阔偷偷打量班哥,披麻戴孝的少年一身缟素,面无表情跪在灵堂前,三天三夜的守灵令他面容略显苍白,他垂着眼,浓长的黑睫覆下来一片阴影,丧母的哀恸令他身上多出一分脆弱,这份脆弱添在一个美少年身上,尤为动人。

和赵阔同来的赵福黛忍不住出言宽慰:“殿下,请节哀,姑母在天之灵,定不愿看见殿下为她神伤。”

班哥没出声,微微颔首,就当是回应了。

赵福黛比班哥大上三岁,去年赏菊宴有心竞选太子妃之位,可惜太子当时无意择妃,后来去了江南道一趟,回来后就定下了婚事。那陈家的小娘子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未来太子妃,赵福黛自问不比陈四娘差,这桩婚事没能落到她头上,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是再羡慕也没用,太子妃之位已经被人拿去,她的婚事只能另择。

赵福黛想得很明白,她败给陈四娘,不是因为家世相貌才华,而是因为陈四娘的祖父陈左仆射是孤臣。

东宫择妃,需要孤臣。可长安城其他人家并非如此。

赵家根基深稳,她年轻貌美,可供她选择的婚事太多太多,不必着急。

赵福黛今日第一次见班哥,进宫祭拜前,她早已悄悄将这位表弟的事打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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